■《主題文章》
◎〈空間篇〉:都市空虛樣態的流動——對忠孝西路車站週邊空間與建築的觀察
文/賈西亞
城市與其衛星鄉鎮之間,常常會造成這些大區域之間的相互流動,尤其以臺北市這個被河流包圍的大都市中,跨越著城市與其週邊的交通連結,無不靠著「橋」這樣一個實體的交通建設,外來車輛在橋上聚集、匯流,而後逐漸地分散。因而使得橋樑被載入了大量的車流,如此流動的過程使得臺北城週邊的橋梁被賦予了一種欲念,一種屬於空間流動的慾念,與下橋後的腹地結合成一個廣大的母體,因而使得這母體所包裹的建築空間外圍環繞著廣大的流動(flow)現象。
忠孝橋正迎著由三重、新莊等地區的通勤人口,大批的人潮自此進入城市當中。加上了火車站週邊,自中、南、東岸的異鄉旅客,對台北車站附近的空間流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塊巨大的母體,迎接著忠孝橋的是短短的忠孝西路沿線,這裡既是交通的通孔,又是重要的商業據點,產生於這塊區域中的建築變化,隨著台北城的快速都市化而發生質變,其中的質變過程相當迅速,老建築消失迅速,新建築快速滋生,這裡成了都市的再生工廠,近十年間,關於建築之間的埋葬與新生此起彼落,拆建的巨大聲響,應和著道路的喧囂車流,在此區從不停歇。於是存在於此間的標的建築,無不淺淺埋藏著城市沉靜的呼喊,一種夾雜著歷史記憶與空間、建築呼喊的轟隆低響。
屬於這塊區域的標的建物,有屬於歷史記憶的「郵政總局」;深具異鄉遊子經驗的樣板威權建築,吞吐異鄉遊子的臺北火車站;屬於高度商業發展標的與現代折衷建築的新光三越大樓;吞吐都市裡通勤人口的捷運車站;三十年歷史的希爾頓飯店,加上涵養廣大學生補習人口的南陽街,地區下方延伸龐大空間的捷運系統及地下街,剛剛完工的FNAC站前大樓等……這塊腹地顯示出它的包容性、功能性及土地情感,這裡既像是台北城對外來客的一個玄關,又像是延伸到客廳的一個通道,在送往迎來的人口流動中,卻又蘊養著大量的消費人群,相對著新興的東區而言,這塊土地,帶有著消費商業難以剝離的歷史記憶。
於是這樣的一個城市玄關,是不適於棲居的,這裡的空間是滿溢著流動。在這裡,所有罪惡、慾望、生命、成長以及繁華、商業、生機的景觀,都圍繞在建築物的週邊大量移動著。當文學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描述巴黎城像是一種「流動的盛宴」時,觀察此處的現象,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這裡的景觀,更像是帶著一種潛質流動的空虛感,一種既不歸屬於城市歷史、集體記憶空間,一種屬於共有人群歸屬的空虛感,而延伸到成為外附於這些建築本身的空虛樣態。
這種空虛樣態,從行走人群的姿態中透出,從建物光怪陸離的招牌中透出,從新建大樓的體貌中透出,從玻璃落地大窗內運動、消費的人們透出,從歷史記憶中殘存的磚瓦中透出,更從商店的擺設空間中透出。人們只有在建物改變後,才赫然發現記憶的存在,才赫然感覺到地景的變化,城市的空虛感跟隨著街道上車輛的移動而翻騰,人群的流動在建物底下漸漸形成另一種地景,一種不定形地、隨時改變的地景,一種帶著空虛樣態的地景。
這塊空虛樣態的地景,最具代表性的建物,算是新光三越大樓了。這棟大樓以其孤立的姿態,俯瞰著台北城,它的拔高改變了台北的天際線,更修正對台北城對地平面的另一層詮釋。但它的獨特,更重要的是一種從心底竄生的現代都市化高塔,一座超高層的商業公司大樓,一種邁入繁華現代化都市的情感象徵。新光三越大樓在建築設計上的特殊性較少,大致說來,使用了簡單線條與其樓頂上拼貼的幾何區塊,而夜晚柔和的燈光透出設置算是其建築特色。當然,大樓的商業氣息所形塑出來的龐大流動人潮,隨著建築本體而環繞,影響著週邊的車流、人群、動線與生活。由天空向地平面望,此處像是圍繞著一個圓圈,一種單單為著商業流動所餵養而成的移動路線。
鄰近的台北車站,也好像是繞著一層圓圈,只是這個圈是由旅者、行人所構成的放射狀環形移動路線。火車站的建築體本身透露出巨大的威權象徵,使得游走於此處的人們感覺異質,土黃色暗沉的建築體色彩,加上笨重的中式大屋頂,比例龐大的建築體本身,難以形容的扁平醜陋外牆,一再地暗指此建築形式的異質外觀,加上外牆又逐漸形成一種圍牆的疏離感作用,火車站建築的冷漠,絕非是滿溢的人潮所能改變的。這是一個看似飽滿卻精神空虛的建物,它以它的異質冷漠,加強了都市對人群的隔離,結合了周遭的喧囂車聲,形成了此區另一種空虛樣態。
而隨著捷運路線通車後,台北車站的地底下,又竄生了另一層都市空間的印象與經驗。人群在漆黑的地下隧道裡快速穿梭往返,片段而迅速地,非屬於線性的點狀短暫記憶於焉發生,人們已不若以往搭車塞車時對都市地景的線性整體觀察,轉而出現的,是一種跳躍的都市輪廓,與細部的捷運車箱。人們所認識的車站週邊將只會漸漸變成侷限於車站內、地下街、商店內所發生的事物,建物的外牆上只有液晶電視會稍稍博取一點行人的目光,剩下地,只是人與店員、人與商品的細部記憶,週遭的人都帶著一種模糊面具,建物的外牆更像是對焦不清的相片,只有輪廓的存在。而遊走其中最主要的活動是消費,一種為消費而消費的異化經驗,吸引著人群時而困惑迷糊,時而意趣昂揚。
城市是有記憶的,從遠處觀看台北車站週邊的生命與發展,經過了幾十年的拆遷與更新,已經將過去的集體記憶支解破碎,建築本體開始失去了地區的歷史脈絡,轉而流向了商業脈絡,以經濟效益為主的工具性建築體態。於是,忠孝西路周邊屬於歷史記憶體的建物消失了,拼貼上一座座疏離的鋼骨建築高樓,以及不帶任何溫暖的車站建築,巨大的廣告招牌、霓虹燈、電視牆,呈現出一種複雜拼貼(collage)的樣態。它們呈現著片段與零碎的都市面貌,漸漸地使歷史意義的空間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來愈抽象化的空間(abstract space)[1]。這些被抽象化的空間,即是屬於消費的空間,消費空間使得空間的自然性、地域性與社會性則慢慢地被資本市場侵蝕著,而這些消費空間的持有者則是飯店、速食店、運動健身中心、百貨公司、餐廳、網咖等等。
消費空間主宰著商業市場的生命,也主宰了忠孝西路週邊建築的生命機能。在日益全球化的都市裡,跨國資本主義的經濟樣態主宰一切,在文化邏輯的空間樣態上則顯現了一種精神分裂、主體性的消失、新的無深度概念,不再知悉自己所處的位置,不知道何去何從的失落。[2]速食店、商家、大型霓虹燈與高級商業大樓的整體產出顯得抽象而陌生,而歷史又正好給予人們檢驗過去記憶的模式。於是,在都市空間這個並非僅是單一實體地點的構成上來說,經由都市裡眾多不同地點,以及對於這些地點所作的各種互相競爭甚至對立的文化再現的總和,這便形塑為都市文化的主體。[3]
當隨著流動解構了臺北車站附近之建築的歷史樣態後,此地形成了一種空虛的建築空間特徵,空虛的空間呈現,對應著日益全球資本主義化的都市,也對應著台北都市人口的流動姿態。抽象的社會空間持續運作,它接管了歷史性的空間,否定了傳統的認知觀念,讓都市空間所具有的可能意義片斷化,而流動的異質空間結合著車站週邊的建築樣態,使得帶著虛無外衣的消費意識接管了空間的生產。我們於是發現,這帶著廣大歷史記憶與流動經驗的台北車站周邊地區,此時正被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4]所宰制著。
[1] 由法國學者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所提出的空間概念,認為抽象空間對應了資本主義的社會,出自王志弘著,〈空間與社會—邁向社會優位的空間理論〉,《流動、空間與社會︰1991-1997論文選》,p3。
[2] 美國文化批評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所認為的概念,意指在資本主義高度發展下,“商品化”不僅表現於一切物質產品之上,更影響滲透到各個領域當中。
[3] 出於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3)在1967年的一份筆記中所提出的「異質空間」(heterotopias)的觀念,從後結構主義的觀點去檢視都市空間的社會意義。
[4] 同為詹明信所謂,意指後現代主義出現後,其改變乃是從文化上所發展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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