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生活】

地球儀

◎朱台翔


兩個多月以前，也就是小孫子一歲五個多月大，有一個週末，兒子、媳婦回桃園時，帶了一個吹氣的地球儀回來。媳婦說，小孫子認得台灣、日本和澳洲。

果然，只要聽我們說出台灣、日本、澳洲中的任何一個國家，他就會指給我們看。不知道他靠的是記顏色、形狀，還是位置，總之，每一次都說對，而且，毫不遲疑。

當天，我們去一家日本人開的店，吃日本料理，那家店的牆上，貼了兩張地圖，一張是世界地圖，一張是日本地圖。我抱著小孫子走到牆邊，心想，這是平面的，對一個一歲多的小孩來說，看地圖跟看地球儀的感覺可能會不一樣，我還是謹慎一些比較好，不要輕易地讓他指認，免得他有不必要的挫敗感。

沒想到，他遠遠地就指著那張日本地圖，說：「日本！」這讓我有些意外，平常，他認得的日本，是在地球儀上，周圍有很多的陪襯，現在，這是單獨的一張，比例也大得多。

既然這樣，我就抱著他站在世界地圖的前面，問他，台灣在哪裡？他也是很精準地就指出來了。同樣地，我還是有些意外，這張地圖是日本印製的，圖上的台灣，不像我們平常看到的、台灣所印製的那樣輪廓清晰。

這張地圖上的台灣，只不過是上下長、左右短、左邊比較凸出去的一個封閉曲線而已。我辨認的過程，是先找到中國，再在中國的右下角找台灣。小孫子竟然一指就指對了，我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方法。

接下來的這一個多月，每一個星期，他都有新的進度，先是，北極、南極、格陵蘭，隔了一個星期，又會了巴西、冰島。

有一天，找了一個空檔，特別去看他，我們玩了一陣子，他又拿著地球儀過來。媳婦說，前一天才教他美國和加拿大，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問小孫子，美國在哪裡？加拿大在哪裡？他不但都指對，而且，還跟著複述「美國」、「加拿大」，他說的「加拿大」特別好聽，是「那那大…」

等他說完，我順手指著美國底下的國家，說：「墨西哥」。他也很快地，「阿阿哥」。媳婦跟小孫子說：「你好厲害喔！北美三個國家你都認得了。」聽媳婦這樣說，我才知道，北美有三個國家。

每聽到我們說出一個國家的名稱，他就指出那個國家的位置，看到我們很認真地拍著手，他也很得意地接受著讚美。

忽然，媳婦指著歐洲，跟小孫子說，「你看，這裡有一個國家，很像一隻鞋子，那是義大利。」小孫子好認真地湊過去看，媳婦又說了一遍：「義大利！」沒有想到，小孫子說的是：「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是那一陣子，他最會使用的語言，通常，碰到他不想洗澡、不想換尿布、不想睡覺、不想吃東西的時候，都會說：「不要，不要，不要！」只是，我們從來沒有碰過，他在知性學習的時候，也會說「不要！」

這麼久以來的經驗是，不管我們教他什麼，大、小、月亮、花、bus、taxi、1、2、3、工程車、垃圾車、相交、平行、對稱、正方形…，他總是靜靜地聽，通常，聽個兩三遍，他就學會了，而且每一次，都展現出因為能夠掌握而有的自信和喜悅。

也就是，我還從來沒有碰過，跟他說一個他不會的、不曾接觸過的東西時，他會拒絕的。於是，我把頭湊過去，仔細地看著地球儀，才發現，義大利周圍的那些國家的圖形，小小、碎碎的，又多又雜。

這才想起，媳婦的說法：「義大利像一隻鞋子」，我在高中，學外國地理時，老師確實是這樣說的，不過，老師說的是：「義大利像一隻靴子。」事實上，這種靠邏輯學習的方式，至少要等到小學以後才有可能。難怪小孫子會說「不要，不要，不要！」了，那麼複雜的圖，連我看了，都受不了了。

所以，當他說「不要，不要，不要！」時，並不代表他拒絕學習，而是告訴我們，他沒有辦法掌握。這也提醒了我們，不是說，他能認得地球儀上的幾個國家，就有辦法認得代表國家的每一個圖形，這中間，還是有難易的差別。好在，他會說：「不要，不要，不要！」在提醒我們的同時，也保護了他自己。

小孫子滿一歲七個月的那個週末，我又去兒子家。小孫子看到我，趕緊抱著地球儀過來。

這一次的表演，跟以前的，有程度上的差別，以前是我們說國家，他指出那個國家的位置，這一次是媳婦指著國家，小孫子直接說地名，雖然他的音調有模有樣，不過咬字還不太清楚，有的時候，要透過媳婦的翻譯。

一開始，我還沒有看清楚媳婦指的是什麼，就聽到小孫子說：「打達搭搭搭！」透過翻譯，我才知道，原來，他說的是「馬達加斯加」。接著是紐西蘭、格陵蘭。那個星期，他能夠看圖說地名的國家和地方還有台灣、日本、澳洲、北極、冰島、巴西、非洲、美國、加拿大、墨西哥、中國、南極、阿根廷。我特別喜歡聽他說「阿根廷」和「加拿大」，好聽得不得了。

等到所有他會的都表演過之後，小孫子把地球儀放到沙發上，繞著茶几轉圈圈。全家人都圍著他，就在大家開心地欣賞著他時，忽然看到，他身體靠著茶几，頭往左邊側歪著，整個頭幾乎要貼到桌面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在一起，好像在捏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東西，眼睛看著兩隻手指頭的指尖，指尖輕輕地往茶几的桌面上點了一下，然後，輕巧地說了一聲：「台灣！」

那一瞬間，有好幾重感覺冒上來，原來，他是靠著在地球儀上找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圖形，這樣的方式來辨識、確認台灣的。然而，讓我汗顏的是，他並不知道，他所指的台灣，他所生長的台灣，還是一個充滿了統獨爭議、不被全世界承認的國家。

看到小孫子的天真無邪，內心升起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強烈的感覺：不管台灣多麼小，最起碼，要讓所有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小生命，都能有明確的身份，都能大聲地說出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國名。

◎ 原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2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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