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維莉
科技及知識的不斷發展令人驚歎,人腦確實創造了無限可能。捷運真是很棒的發明,它不斷縮短了交通的時間,也同時提供舒適。
我從大學起就每天搭乘木柵線捷運,到中山國中站轉乘醫院的交通車,非常的方便。現在我為了到北投開會,再度搭上捷運,正準備好好享受這段二十分鐘的旅程,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吸引了我的目光。
時光倒流,五十年前的台灣
小女孩隨著媽媽上車,拉著走道上的欄杆不斷地跳著,不理會母親斥責的低喚。不過,引起我注意的卻是她腳上的鞋,她穿著白底滾紅邊的小洋裝,配上一雙碎花紋圓頭布鞋,腳背上橫打著一條鬆緊絆帶,像芭蕾舞鞋,有一陣子女鞋也很流行的。小女孩跳啊跳!就像在跳舞一樣。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愛買這樣款式的布鞋讓我穿,因為那時候自己正在學舞蹈,所以對舞蹈鞋以及類似的鞋款一直都很喜歡,那是我的童年。也想起父親曾經告訴過我,五十年前的台灣,有一些跟我們不同膚色、宗教信仰、語言的「阿兜啊」,飄洋過海來台灣,到深山裡辦學校、教英文,或是蓋醫院、訓練醫護人員。
當時老一輩的台灣人總喜歡稱呼外國人為「阿兜啊」,「阿兜啊」也蓋教堂,舉辦很多教會活動,活動之後的高潮,就是發餅乾、糖果、奶粉等的補助品及獎勵品,給參與的民眾及孩童。
連文學創作者也將「阿兜啊」所做的事,也寫入作品中。無論是作家琦君在散文裡曾提及的白姑娘,或是蘇偉貞所著的《離開同方》裡,描寫家人以為狗蛋到教堂比賽背頌《聖經》,只為了課後的獎品—一支鉛筆等等,都很生動地描述了當時的情境。
有人非常感謝那些離鄉背井的外國人,因為他們的犧牲奉獻,促進台灣的進步(例如花蓮門諾醫院);但也有人對現在台灣到貧窮國家進行災後重建工作,猶如當初先進國家對我們所提供的幫助,而感到矛盾,例如我父親。
父親描述,當他看到那些孩子伸手要糖果,爭著跟外國人接觸以圖得到一些實質的東西,就彷彿是他們小時候場景的重現,那種普遍的貧窮,那種對西方的艷羨,那種不顧一切的討好心情……,讓他很難加入大家一起服務。
我很能理解父親的感受,曾經有一位師姊,在我們討論如何為孤兒院的孩子慶生時,她提出如果能為他們煮一顆雞蛋,該有多好,她因自己的這個提議,竟激動地淚流滿面,哽咽地無法言語。不難想像,「生日」、「雞蛋」這四個字所串聯成的意義和情節,壓得她有多深多緊,直至年歲半百、生活也安定了仍不能自拔。這是五十年前部分台灣人的童年經驗吧!
變成了台灣「阿兜啊」
在斯里蘭卡,因為海嘯的因緣,我們介入了他們的生活,也似乎改變了他們的世界──儘管不是蓄意地。如果和台灣比較,大部分地區的生活條件都還算是落後的、貧窮的、辛苦的;到溪邊提水供家庭所需;砍木柴供升火煮飯之用;夜裡一個昏黃的小燈泡供全家照明;沒有電話、電扇或其他電器,更別提什麼是電腦與收發e-mail。
這裡的住址只有什麼村、什麼路,沒有門牌號碼;我們慰訪時常常卡在路上,不知從何下手。但是只要跟路旁的住家詢問,會發現他們居然都彼此相識,而且會很熱心地為我們指引。
而我們這些外國人,就像台灣老一輩口中的「阿兜啊」,住進他們的小村裡,跟他們在相同的市場及小店購買相似的食材,也在相同的郵局寄信。他們對我們好奇到連我們丟棄的垃圾都會再三翻檢,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想要尋找什麼。
安心站的同仁都很有默契,我們從來都不把當地人視為低一等的民族,或是老懷著同情心像在悲憐他們,想要施捨點什麼的心態;當地人有當地的生活方式,我們試著融入,如果有,也只是尊重。
一年多以來,我們接待過幾批來自台灣的朝聖團體,當他們來到台灣村或是孤兒院,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給當地人一些物資。有人分發糖果、鉛筆;有的則是把機上的塑膠餐具或餐巾紙等分給孩子;不過,有次很過分的,是有人坐在遊覽車上,從車窗將整袋、整袋的物品往外倒,只見孩子及大人蜂擁而上,搶成一團。
試問,如果這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孩子,看在眼裡情何以堪?會感激這些外國人呢?還是留下難以抹滅的恥辱呢?
願留下一段美好、圓滿的回憶
外國人好像很有錢,這是當地人的普遍印象;台灣人很有錢,則是台灣村住民及孤兒院童想當然爾的。因為種種因緣,台灣村住民們直接地收到我們的援助,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
但是,為了矯正孩子們不自覺地伸手要東西的習慣,不要養成給人乞討的壞印象,長久以來,我們試著以身教示範,以及教育活動的過程去導正。所以儘管上完課或當小義工不一定會有獎賞,他們還是很樂意參與,因為他們知道活動的意義,還有我們的誠意,不一定是要靠鉛筆或糖果才能表達。
可是台灣的民眾一來,雖然事前都有宣導,不要以物資獎勵的舉動親近他們,引發他們的貪念及自私,但很多年紀大一點的來訪賓客們,卻認為這才是慈悲及愛心的表現,有時真的讓人很擔心。
電車上的小女孩,必定有個物資豐足的童年;我父親的童年則是充滿曾經被救濟的尷尬,以及真心的感謝;我希望斯里蘭卡的孩子們,他們的童年不應是爭搶物資,或是向外國人要東西而已。
曾經,外援幫助台灣建設,提供教育的機會,改善醫療……,至今仍讓許多人津津樂道。我不敢說自己與義工們在做的事,也是這般偉大與有意義,但是我們努力的目標,真的希望大家一起愛護當地人,就像愛護我們的同胞一樣,讓這段因緣,在多年後歷史的解讀下,是一段美好、圓滿的回憶。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8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