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維寧
這幾年在各種討論教育議題的場合和我寫的文章中，我一直強調和主張大人不要過份介入小孩的衝突，要讓小孩有機會學習如何面對衝突。沒有想到的是，很多讀者把我的這個主張解釋成：「所以小孩之間有衝突大人就不要管，不要介入，叫小孩自行摸索，自行解決。」
所以兄弟姐妹吵架來和大人哭訴，大人要求小孩自行處理；小孩到公園玩耍和另一個小孩打了起來，大人要小孩自己和對方和解；小孩在學校受到霸凌，父母要求小孩要堅強一點自己面對。不幸的是，一般大人這樣做之後，會發現小孩其實並沒有學會如何解決衝突，不是受到更多委屈，就是事件愈演愈烈，最後還是要大人介入才能了事。
因此，讀者和學員常來找我詢問：「不是要讓小孩自己解決嗎？怎麼沒有用呢？」
另外，在台灣的公園、親子餐廳和遊樂場中，常會碰到大人自己很有心要讓小孩學習面對衝突和找到解決之道，卻常有其他小孩的大人會直接介入干擾，硬要用他們的方式來解決衝突，讓很多有心教導的大人不堪其擾。更甚者，有些大人非常的強勢而不講理，他們不僅和大人吵架，還會很強勢的要求自己的小孩做一些事。
衝突時除了道歉，還能怎樣？
一個媽媽，就稱她Alice好了。在我演講後來找我，告訴我她一次膽顫心驚的經驗：
有次Alice家四歲多的小女生在遊樂場的扮家家酒角落玩廚具，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男生一直去搶她的玩具。Alice一開始看到時很想介入，但看到女兒一直用言語和小男生溝通，所以就想讓小孩自己溝通處理。沒想到幾分鐘後，小男生的動作愈來愈大，女兒也愈來愈生氣，最後在和小男生搶奪一個鍋子的過程中，女兒推了小男生一下，看起來很壯碩的小男生竟然像被保齡球打到的球瓶一樣往後倒，後肩膀撞到身後的櫃子尖角，腫了一塊，當場爆哭。這時，在小男生搶玩具時不見人影的父母突然現身，氣急敗壞的安撫爆哭加爆走的小男生，並且義正嚴詞的要求她女兒一定要道歉。她女兒則是一肚子委屈，覺得是小男生一直捉弄她，為什麼是她要道歉？
Alice卡在強勢而讓她膽顫心驚的大人、爆哭而且受傷的小男生，以及女兒的委屈之間不知如何取捨。最後還是硬要自己的女兒道歉了事。女兒含淚道歉之後，非常的不甘心，也非常生媽媽的氣，兩個人後來的溝通變得更困難。
Alice 跟我說：「我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在公共場合碰到強勢而不講理的大人時，除了驚嚇和妥協之外，到底還可以如何處理？是不是我根本不該讓孩子自己去面對衝突，最後反而有更大的委屈和不滿？」
Alice來詢問我時，不在意把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大家聽，旁邊還有幾位家長，我也就趁機發問，詢問大家對這件事的看法。而大家的反應也非常的一致：「碰到無理的家長很麻煩，而另一個小孩受傷了，我應該還是會請我的小孩道歉。」
在和大家討論這個個案時，我突然想到我家小瑪一歲半多快兩歲時在以色列發生的一件事：
我和老公雅爸那時在一個室內遊樂場，小瑪在我們十步距離外玩一個掛起來的玩具。有個陌生、可能比她大一歲的小男生靠近她，想要跟她一起玩耍。我看到小男生的媽媽跟在小男生身旁不遠跟其他人聊天，所以沒有放太多心思看小瑪。突然間，我和小男生的媽同時聽到小男生的大叫和哭泣，等所有大人回過神來，才看到小男生左臉頰有三條小紅痕，其中一條還滲出了一點血跡。
我還來不及反應，小男生的媽媽丟了一句：「怎麼不幫妳小孩剪指甲啊？」然後氣沖沖的把自己的小朋友帶離現場。我本來已經準備好要道歉的，卻什麼也來不及說。轉頭問著老神在在的小瑪發生什麼事。
年紀很輕卻話已經講得不錯的小瑪說：「他捉弄我。」
我跟小瑪說：「就算他捉弄妳，妳也不用抓他。我很不高興妳這樣做。妳可以告訴他不可以，用講的。」
小瑪：「他捉弄我。」
「下次試試用講的。他臉上有傷，痛痛。」我想小男生應該不只試了一次，我家小瑪雖然看起來溫和無害。但因為幼兒園班上有超過三分之二的小孩是男生，她已經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
室內遊樂場旁邊就是美食街，發生這件事後我和雅爸決定先去吃中餐，在買中餐的過程，我們看到媽媽和那個小男生又回來了，原來媽媽只是帶小男生去洗臉檢查傷口。我看到旁邊商家有在賣汽球，所以買完中餐後又買了幾顆氣球，帶著小瑪回去找他們。看到我和小瑪後，媽媽一臉不高興，我直接走向她，說：「發生這樣的事我很抱歉。」然後把氣球送給小男生。
媽媽看到氣球，眼淚差點冒出來。她跟我說她是單親，小孩出生後非常忙碌，沒辦法多陪小孩，今天是小孩生日，所以特別請假帶他出來玩，沒有想到碰到這樣的事。我聽了後也覺得對她的故事很抱歉，所以就分享了我在幼兒園教學時碰到的一些經驗。在我們大人對話的過程中，小瑪已經走向小男生，把手上的薯條袋打開，請他吃了幾根薯條；大人還在整理小孩衝突過程中被影響的情緒，小孩們倒是已經和好，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了起來。
教小孩面對衝突的幾個要點
那天討論的媽媽們聽到這個故事，第一個反應都是：「可是小瑪做錯了，抓傷了人，她不用道歉嗎？對方的媽媽不要求道歉嗎？」
我說，重點不是小瑪道不道歉，重點是小瑪知不知道她在面對衝突時還有沒有其他的選項和做法。她當然是做錯了，所以做為她的法定行為代理人，我去道歉。可是我和對方的媽媽都沒有看到小瑪抓小男生之前，他們的互動是什麼。很可能小男生捉弄她很久，她忍無可忍。那整件事是誰的錯？
從這裡，我們回到之前Alice和她女兒發生的事情上。她聽完小瑪的故事，若有感觸的說：「所以其實那天我去道歉就好了，之後也不會跟小孩有這麼多衝突…可是對方父母很強勢的要求一定要我的小孩去道歉，因為他們覺得是我的小孩錯了。」
我跟Alice說，我們從頭整理一下怎麼教小孩面對衝突這件事好了。
第一，要教小孩學習面對衝突，必須是在小孩可以學習的環境。
換句話說，要像是在幼兒園或共學團之類的團體，周圍的大人都對於小孩該如何學習面對衝突有一樣的教養觀和默契。這時我們可以放著小孩自行探索，一直到小孩「尋找協助」。也就是有衝突、有情緒、無法跟對方溝通時，如果小孩找上大人，大人需要安撫兩邊小孩的情緒，到達一個「可以講得出話，可以聽得進去別人的話」的狀況。在那之前大人對於衝突過程進行任何對話都是無效的。
第二，在教小孩學習面對衝突時，要讓小孩學習如何在衝突中進行正向溝通。
大人的態度不能是「你們自行解決」。小孩就是沒有能力自行解決，不然就不會找上大人。
這時大人要看雙方小孩的能力，決定如何協助。一般而言是協助兩邊小孩釐清事情經過，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情緒。也就是協助小孩在衝突中進行正向溝通，瞭解對方的想法和做法。協助的過程中，大人不做「仲裁者」，只是協助不大會表達自己情緒的孩子把話說清楚，並且協助小孩客觀的看到事情經過。孩子愈小，這個協助就愈重要，也愈是困難，因為學齡前孩子還不那麼有能力換位思考，而且非常自我中心。
第三，如果所處的環境是不能學習的， 那請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如果是在我們不確定其他大人和小孩會如何反應的公共場合，我們要不要放著小孩「學習面對衝突」？我的建議是請大人評估自己和小孩面對衝突的能力。因為在這種狀況下，不只是孩子之間有衝突，大人之間也有衝突。大人的角色不再只是協助小孩面對衝突，而且是自己也要去面對衝突。
我和那個以色列媽媽都沒有要求小瑪要去跟小男生道歉，因為我們都心知肚明，小瑪這個年紀的道歉並沒有任何教育上意義，只是滿足了大人對於正義感的追求；而如果我們真的要釐出一個公道正義來，就小瑪的說法，小男生捉弄她在先，小男生也該道歉。不過小男生畢竟是受了傷，對於大人而言，這是不能超過的界限，所以我這個媽媽去道歉，安撫的是小男生媽媽的情緒。小瑪和小男生在情緒都穩定下來之後，自然有他們的溝通之道。
而如果大人評估在公共場合會碰到很多難以溝通的家長，那我的建議就是「至少保護好自己的小孩」。小孩愈小，溝通能力愈低，家長就跟緊一點。我們不能因此不讓小孩去公共場合玩耍，但要知道反正發生衝突也沒有辦法學習，所以家長不如在衝突開始時就先阻止。像是Alice 女兒的狀況，女兒和對方說了幾次而對方都不聽，那麼Alice 可能就要先介入要求小男生不要再搶她女兒的玩具，不要讓衝突升級。
這樣至少我們知道小孩不會走到某種被其他大人逼著一定要做什麼的狀況，讓他覺得委屈受辱。
第四，公共場合中大人如何處理和陌生人的衝突，是小孩最好的學習榜樣。
我也跟Alice說，如果我是她，強迫我的孩子去道歉絕對不會是我的選項，雖然在情境當下好像很合情合理，因為Alice的女兒比小瑪大太多，已經懂事、知道推人是錯的，而且對方還受了傷。
但脫離一下當事人的角度，我們看到的是：小男生已經搶她女兒玩具、捉弄她女兒很久了，她女兒可是從一開始就很耐心很努力的跟對方說明自己的想法和情緒。因此，如果要說有錯，兩邊都有錯。
所以呢，如果對方要求Alice 的女兒道歉，她也該要求對方的兒子道歉。
請保全孩子對你的安全感
「可是對方說我女兒一定要道歉，只有我女兒道歉了他兒子才會不哭。」Alice如是說。
「那是他家的家教問題了，你不用介入。」我說：「還沒對話就認定錯的是對方，還要對方認錯才要停止哭泣？沒有這種事。這麼小的小孩就會情緒勒索，妳也陪對方父母一起被勒索，然後回頭勒索自己的小孩？」
Alice聽到這裡點了點頭，跟我說：「那我明白了。所以我該怎麼做？我去道歉？」
「對。如果對方拒絕道歉，妳其實不用去道歉。但如果妳如果真的覺得很抱歉、覺得無論如何妳女兒錯得比較多，那妳就去道歉，道完歉記得告訴對方，可是妳的小孩也有錯，也該道歉。」我接著說。
「如果對方不接受呢？一定要我女兒道歉呢？」
「沒有人說對方一定要接受妳的道歉，妳已經表達妳的誠意和歉意，妳如果需要，甚至可以出醫藥費買優碘給他。道了歉就可以帶著小孩離開了，妳該做的都做了，他們不接受也沒有辦法。妳畢竟是小孩的法定代理人，小孩還在法律上無行為能力的階段啊。」
我說到這裡，旁聽的家長們都笑了，覺得大人道完歉就帶著小孩離開，留下氣憤的無理父母和爆哭小男生的畫面很帥氣。
而事實是，在公共場合和其他父母的衝突，是小孩最好的學習榜樣。如果還無法解讀事情全面性的小孩，看到父母在面對惡勢力時就回頭強迫自己去做自己覺得不合理的事，那小孩學會什麼？瞭解到什麼？
這種事情多個幾次，小孩和父母之間的互信關係就會整個崩壞掉吧！
而如果父母是委屈了自己，保全了孩子對於父母的安全感，之後仍有很大的空間可以好好和小孩討論面對不同的大人可以如何對待，也可以詢問小孩對於大人處理衝突的看法和意見，一起思考有沒有更好的解法辦法。
所以，要教會小孩正向處理衝突，還是要從大人本身做起啊。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351期
台中11/04 (日) 11：30 台中福華大飯店 福華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