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林蔚昀
我常對人說,克拉科夫(Kraków)就像是台南。
為什麼?克拉科夫慢慢的,人也慢慢的。走在街頭,四處可見悠閒的人們在咖啡廳喝咖啡,彷彿世上沒有什麼事值得急,也沒有什麼事是喝一杯咖啡無法解決的。
克拉科夫有許多特色咖啡廳,比如座落在林蔭大道、可以邊欣賞四季美景邊喝咖啡的Bunkier Café,或是擺了許多用衣櫃改造成的座椅、室內裝潢就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衣櫃咖啡」(Café Szafe),還有英文二手書店Massolit Books附設的咖啡廳,有道地貝果、鹹派、書香和復古壁畫。不過我最愛的,還是Bracka街上的「新地」(Nowa Prowincja)咖啡廳。
不只是因為我在「新地」曾巧遇波蘭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絲卡,也不只是因為香醇濃郁的咖啡、甜到心底的熱巧克力、入口即化的熱蘋果派,還有一個原因是:那裡放滿了懷舊的木頭桌椅、家具、老掛鐘和鬧鐘(裡面鐘特別多,聽說老闆的爸爸曾是鐘錶匠),牆上還有各色海報及插畫,非常有文化和歷史感,會把人立刻帶進一個久遠、魔幻、充滿種種可能的年代。
(林蔭大道旁的Bunkier Café)
※ 歷史繽紛多彩,也籠罩著陰影
文化和歷史,是克拉科夫的瑰寶。十世紀末就成為貿易重鎮,十一世紀成為波蘭首都,這座千年古城有說不完的故事,隨便踩一腳就是歷史。來到瓦威爾城堡(Wawel),可看到歷代國王的墓及皇室收藏,而城堡旁的河岸,則可看到瓦威爾龍(Smok wawelski)的雕像,寄付費簡訊給它,還會噴火。傳說,克拉科夫曾有龍肆虐吃人,許多屠龍勇士壯烈成仁,當時統治克拉科夫的克拉克(Krak)束手無策,後來是一名鞋匠引誘龍吃下一頭塞滿硫磺的假羊,龍被火藥燒得受不了,狂飲河水,才爆炸身亡。
另有一傳說認為,殺死惡龍的是克拉克的兩個兒子,但屠龍成功後兩人為了爭功,一個殺了另一個,於是被驅逐出境。還有一說是,屠龍的是克拉克本人。克拉克的事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我們不知道。這些事的年代過於久遠,難以考據,我們也只能在面對歷史時,保持好奇但不全然盡信。
好奇但不全然盡信,在克拉科夫尤其重要。這座城市是歷史的說書人,但也像所有的說書人一樣,有時會加油添醋,製造戲劇效果。主廣場(Rynek Główny)聖瑪麗亞教堂(Kościoł Mariacki)的塔樓上,每小時有人吹奏喇叭,但喇叭聲總會吹到一半中斷。根據傳說,這是因為韃靼人入侵時,一個守衛發現了他們,吹喇叭警告大家,韃靼人注意到他,一箭射穿他的咽喉,於是喇叭沒有吹完。這個故事如此可歌可泣,許多人(包括我)都信了,還講給小孩聽,但後來大家發現,這其實是一個克拉科夫人在和一名美國作家聊天時隨口編出來的,美國作家把這故事寫成書,從此弄假成真。不過,雖然喇叭手為保衛家園壯烈犧牲的故事是假的,這個吹喇叭的傳統歷史悠久卻是真的,據說,它從中世紀開始就延續至今,只有在戰亂和貧困時才中斷。
騙局能取信於人,或許也是因為這裡歷史的痕跡真的很豐富。和許多因為二戰而幾乎被夷為平地的波蘭城市不同,克拉科夫在戰時幾乎沒有受到損害,完好保存了許多歷史古蹟,讓人走在克拉科夫就像看地層剖面一樣,可以看到各種不同時期的歷史。
(維斯瓦河旁的瓦威爾城堡[Wawel])
你會在廣場下看到中世紀的遺跡(現在是歷史博物館),一抬頭,又看到紡織會館(Sukiennica)屋頂上文藝復興時期的面具雕像(mascherone)。你會在市政廳旁看到波蘭軍事領導人塔德烏什.柯斯丘什科(Tadeusz Kościoszko)宣示起義、保衛波蘭國土時所站的地方,在廣場另一端,則是愛國詩人亞當.米茲凱維奇(Adam Mickiewicz)的雕像。在流亡期間,這位立陶宛出身的詩人為波蘭寫下大量詩歌,凝聚了波蘭人在亡國時期的自我認同,今天,它依然是重要的象徵,許多民主抗爭的活動都在雕像旁舉行。
除了愛國者,克拉科夫也沒有忘記被殺、被噤聲的人。謝芙絲卡街(ul. Szewska)七號的牆上有個紀念牌,紀念在一九七七年神秘死亡的學生史坦尼斯瓦夫.皮雅斯(Stanisław Pyjas)。根據官方說法,他是從樓梯上跌下來摔死的,但進行抗爭運動的圈子則認為,他是被國家安全局的特務謀殺。走出廣場,來到雅捷隆大學(Uniwersytet Jagielloński)的新學院(Collegium Novum)前,有棵橡樹叫自由之樹,是為了紀念波蘭一九一八年復國而種的,但它同時也用來紀念在一九三九年「克拉科夫特別行動」(Sonderaktion Krakau)中被納粹逮補、送到集中營喪生的波蘭教授和學生們。離開老城區,過了維斯瓦河(Wisła),我們可在「隔離區英雄廣場」(plac Bohatera Getta)上看到一張張的空椅子,象徵那些被送到集中營的人。走過幾條街,則是辛德勒的工廠博物館,在那裡,德國人奧斯卡.辛德勒(Oskar Schindler)曾經幫助自己工廠裡的猶太人,避免他們被送進集中營……
(「隔離區英雄廣場」[plac Bohatera Getta]上的空椅子,象徵那些被送到集中營的人)
※ 歷史與當代的拉鋸與共生
歷史是迷人的,歷史也是沉重的。在克拉科夫,可能因為歷史傳統凌駕一切,要做任何創新和改變,都是不容易的。有時候,大家會談起某個計畫,某些大展鴻圖的野心,但最後這些東西都煙消雲散,像是霧霾一樣充斥在空氣中,讓每個人胸中都塞滿了時不我與的懊惱失望。但這種懊惱失望又沒有真的嚴重到要讓人奮起改變,所以就變成咖啡桌旁的閒談和抱怨,三兩下就被打發、遺忘。
波蘭畫家/劇作家史坦尼斯瓦夫.維斯比揚斯基(Stanisław Wyspiański)就把克拉科夫的沉悶、頹喪及歷史的重擔形容得很好:「再一次,我落入克拉科夫的倦意中。這塊土地令人無法忍受。我感到困惱、自慚形穢、膽怯、渺小、卑微、太年輕、比誰都年輕──在其他地方,我不會這麼想。」
歷史的遺產太沉重,但是,人還是得活,還是得往前看。那要怎麼辦呢?只能走出自己的路了。做自己的其中一個方式是反抗傳統,於是,維斯比揚斯基就像許多他的同代藝術家一樣,熱切地投入了「青年波蘭」運動(Młoda Polska),用新藝術(Secesja)豐富的色彩、繁複的線條及大量的花卉、蔓藤、鳥獸裝飾、不強調對稱的構圖,挑戰、顛覆當時主宰畫壇的寫實畫風。而「青年波蘭」的作家們則揚棄了理性、客觀的實證主義,轉而擁抱感性、個人主觀的經驗。有趣的是,雖然「青年波蘭」是對實證主義的反抗,但卻是對實證主義前一個時期浪漫主義的呼應及復興。而實證主義會興起,本來也就是為了反抗、顛覆浪漫主義…
似乎,在克拉科夫,繼承歷史的方式之一就是反抗。隨著時光流逝,這些反抗或順從的痕跡都留在城市裡,彼此共生、對話,交織成一幅迷人的掛毯。正如藝術史教授亞采克.沃居涅科夫斯基(Jacek Woźniakowski)(註) 所說:「在某些地方、時刻、情境中,現在與過去結合地如此完美、自然,簡直到了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克拉科夫正是這樣一個城市。」
在克拉科夫國家博物館(Muzeum Narodowe w Krakowie)前,有一個廣場。廣場上矗立著維斯比揚斯基的雕像,還有一些彩色長椅供人休憩。這些長椅有趣的地方是,它們都連著一個裝滿泥土的箱子,裡面種了樹。長椅可以讓路人躺在上面滑手機、看書、休息,因為有樹,這些椅子也成了一幅有藝術氣息的風景。幾年前,這在克拉科夫是無法想像的。多年以來,博物館前就是一塊灰色的空地,但現在,有了樹,有了彩色的椅子,有了溜直排輪的人。克拉科夫的傳統與當代正在交織、融合,譜出新的故事,讓歷史的說書人繼續訴說。
註:Jacek Woźniakowski為波蘭知名藝術史教授,文學出版社Znak前主編,曾任克拉科夫市長(1990-1991)。本段引自其著作Cracow: Old City, Modern Art,收錄於Cracow Dialogue of Traditions, p.77。
(廣場上的聖瑪麗亞教堂[Kościoł Mariac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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