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聞林勝吉的名字,是在某位曾服務於海洋公園的解說員夥伴口中。
「林勝吉是我以前的主管,他以前常帶著我們幾個同事一起到學校去對小朋友做環境教育,他自己做了很多道具,我們會一起演偶劇給孩子們看,小朋友都很開心!」
這樣的敘述讓我開始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朋友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因為在我的認定裡面,海洋公園作為一個商業操作的私人公司,以娛樂大眾為取向的表演方式,一直是他們既定的手法,怎麼會有一個「在海洋公園工作」的人,對「海洋環境教育」那麼有熱情,還主動到學校去對小朋友傳達海洋的知識?
這個疑問一直放在心裡,直到後來慢慢從臉書上看見「林勝吉」這個名字,在黑潮的臉書專頁上常針對動物圈養的報導、議題積極回應,並且更進一步在他本人的頁面上發佈反對動物圈養和表演的訊息,甚至看見他張貼了自己做了的海豚模型照片,上面寫著“血色海灣”的字樣,據說當時的他已經離開了海洋公園的工作,不但生了一場離奇的大病,後來更積極地在反對圈養、主張正確的環境教育——這些片面的訊息讓我對於這位素未謀面的林先生,就更加好奇了。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毅然決定離開海洋公園,並成為一個積極的反對者? 對於「海洋教育」的堅持、持續多年在校園裡的努力,又是本著什麼樣的初衷呢?
為了回答自己的好奇,也希望可以多瞭解一些海洋公園裡的狀況,特別約訪了這位充滿故事的朋友,碰面聊一聊。
黑潮洪亮(以下稱亮):可否聊一下您在海洋公園的經歷。
林勝吉(以下稱吉):我大概是在民國92年進去海洋公園工作,一開始是在水族部門,在那裡待了八年(2003-2012),那之前是在台北海洋館。做了第四年之後,因為在任內動物的存活率提高,公司讓我當海洋部主管,負責管理水族生物、海洋動物、獸醫、維生系統、遊客解說、動物互動。台灣的動物訓練師早期大部份都是從野柳海洋公園那裡過來的,過去訓練師都是管理位階,有問題就責怪動物,或是處罰動物,素質差訓練師的還會打動物,後來請國外做野生鯨豚救援的技師來指導,慢慢改變了對動物的態度,也不再以體罰來控制動物。我上任之後,積極規劃公司裡制度的健全化,慢慢成立獸醫科、要求工作人員除了有興趣之外,也需具備醫療或想關專業背景。現有的動物照顧制度,很多都是我任職時推動的成果。
亮:為什麼當時會想離開海洋公園的工作?
吉:當時在管理動物時遇到很多問題,我認為要改革,因為人是要去服務動物的不是來虐待動物的。但過程中並不完全順利,畢竟是私人公司,重點是做娛樂而不是做教育,在理念不合之下,就想離開。
海洋公園時期的工作照/林勝吉提供
海洋公園時期的工作照/林勝吉提供
亮:你認為海洋公園的表演內容符合教育意義嗎?
吉:教育性只佔一小段,也只是給遊客基本常識,基本上還是需要迎合遊客的胃口去設計表演,整個表演都較導向商業,娛樂性質較高,也和企業形象比較符合。海洋公園給人感受是較歡樂的地方,本身的教育性質是較不足的,也無法帶給看表演的觀眾知道現在海豚或環境的問題。
亮:有些時候甚至動作是一種誤導,比方說拍尾巴算數,和野外的鯨豚動作解讀就有很大的不同,卻沒有傳達給遊客正確的知識。
吉:這應該算是一種表演動作的設計,是為了要讓觀眾知道海豚很聰明,但其實都是訓練師給暗號去控制的。
遠雄海洋公園的海豚表演。 圖片/黑潮編輯室
亮:過去你還在海洋公園時,就開始帶一些同事去外面的學校從事一些海洋教育的活動,當時是你自發性去做的還是因為公務?
吉:我現在在幫財團法人立賢教育基金會在做台灣偏鄉小學(中南東部)的海洋教育,當初其實是因為幫公司跟他們接洽的時候,發現他們在環境教育的規劃上缺少海洋這一塊,便主動表示我們有興趣,而且我們也有那個資源。後來談了之後,因為受限於私人公司的制度規範,每一次執行都很麻煩,到後來我乾脆用自己私人的時間,自己去接下這個案子。另外會想要做這個是因為大公司的長官認為我們不會做教育,我就自己去外面找資源,操作花蓮明義國小全校有1800人的海洋教育來證明給他們看,我很多同事大家利用自己休假的時間來幫忙,把這一塊教育做起來。之前的海洋教育主要在做都是介紹生物和生態,後來2009年我參加中華民國自然生態保育協會的海洋培訓班,感到收獲很多,很多的活動應該是引發後續的思考,然後產生行動力,所以那次的訓練之後,有試著想要幫海洋公園轉型,做了三年之後還是沒成功,所以就自己出來做。
帶領海洋公園的同事們在花蓮明義國小進行海洋教育。圖片提供/林勝吉
亮:你所謂的“轉型”的方式是有給公司什麼樣的提議?
吉:就是發展海洋教育這一塊。也有培養訓練師第二專長,因為他們是照顧動物的第一線工作者,解說動物的生態教育這一塊會比公司的解說員還要好,同時也可以獲得群眾的掌聲,比較不會有職業上的工作倦怠感。當時有嘗試這樣做,但公司的長官卻覺得,學生哪有什麼消費能力!我們是做娛樂的!做教育很乏味誰要來看?推了三年卻得到這樣的回應,在加上大公司原本就應該負起的社會責任來推展對民眾的教育全都在是玩假的,讓我蠻灰心的,乾脆自己出來做。現在除了幫基金會或協會上一些海洋教育的課程之外,也曾經幫鯨豚協會做教育活動設計上的調整,讓整個海洋教育除了有趣之外,還能引發更多的後續思考,並轉成行動力。在很多教案的設計是從實際的議題或新聞,去轉型成為教育活動。比方說我有設計一個“誰把魚吃掉”的概念活動,其實靈感是來自於一則新聞報導:花蓮漁會指出鯨豚把魚吃掉,所以沒有魚可以捕。 根據這個新聞我規劃了一個概念活動,裡面有拖網、延繩釣和鯨豚三種身份,其中鯨豚跟延繩釣是會衝突的、拖網又會造成鯨豚誤捕的死亡,當大家都要去搶(魚),鯨豚如果食物不夠,會去吃延繩釣的,但被拖網撈到鯨豚就死掉了,用彼此的關係鏈去操作,看看誰魚吃得多,所以很明顯的就是底拖網,讓小朋友從操作中去瞭解,不然很多孩子可能看新聞會真的以為海裡面的魚都是被海豚吃掉的。類似用這種方法,去轉化報導規劃出概念活動,今年九月份我也幫七星生態保育基金會辦在台博館的種子教師培訓班規劃了這個活動,在現場帶老師們分組操作,用類似這種方式去表達漁業的問題,讓民眾瞭解是因為人類的貪婪,對海洋過度捕撈,造成海洋生態的巨大影響,這樣一來也可以讓民眾進一步瞭解,同時也在概念活動中置入海洋保護區的重要性,這也讓海豚跟漁業資源之間的衝突取得一些平衡。
亮:有大概算過離職之後像這樣的海洋教育活動帶了多少場嗎?
吉:四年來光偏鄉學校(中、南、東)就跑了八十幾場了,快九十所學校,一年平均二十所左右,加上幫協會、基金會規劃的課程,現在應該有超過一百場了。
亮:所以過程中會談到圈養鯨豚跟野外的對比嗎?
吉:要看學校或基金會、教師的需求去設計課,基本上在每一場海洋教育中都會帶到圈養鯨豚跟野外的對比。像這次圈養的課程,因為我過去職業的關係,有些學校的老師就希望我可以跟這些學生談圈養的題目,我會結合最近新聞的一些訊息,讓他們知道這些動物來源的真相。一般的演講其實透過收集資料、放投影片、看電影等方式就可以達成一些基本的傳達,但我更著重在後續的思考及行動引發上,所以很重視的是概念活動或實體模型的觸碰,所以會自己制作教材,轉化原理去設計教具,從互動中讓學生能夠延伸一些思考出來。
在花蓮縣銅門國小做海洋教育。圖片提供/林勝吉
亮:相較於過去在海洋公園的工作,現在你在做海洋教育這塊的感受有何不同?
吉:在私人公司工作時,要發揮個人的理想相對不易,公司有他的考量,在執行的時候會有一些衝突。這樣的情況之下做起來不開心,效果也不好。再來,我把之前大型水族館領域工作中對生物的觀察,轉化到課堂上,當我們在介紹物種的時候,講解的深度就和一般解說員不一樣。在過去水族館的工作經驗裡,海洋生物活體進來通常沒有什麼飼養管理上資料,我們要想辦法把生物養活,自己要去查找一些生態資料,此外還要每天去做觀察,從現場的經驗去判斷,很多資料連書上都找不到。這些實務經驗有助於講解的深度,可以讓民眾更瞭解生物特別的地方。
亮:你接下來想做的事情是?
吉:我現在正在做紙海豚。之前因為看到有人在用紙貓熊做展覽,但那是陸域的動物,所以我也延用這個靈感,以海豚做主角並以目前台灣中華白海豚在野外數量來設定製作是紙海豚數量,設定不同的海洋議題,讓不一樣的七十八個單位去彩繪這些海豚模型,以展覽的方式柔性訴說海洋環境面對到的種種難題,自己也剛好喜歡手工的創作,最近會用這些方法設計教材,教育形式不限,可以做很多的轉換。讓一些與反鯨豚圈養相關的數字呈現在實體的教材上,孩子們也會因此好奇這些數字所吸引進而了解所代表的意義,而加深印象。
自己動手製作的教材。圖片提供/林勝吉
亮:所以在做這樣的海洋教育過程中,和孩子及老師們互動,讓你比較開心嗎?
吉:本身的興趣就是這一塊,在大型水族館工作十二年多,深刻感受到海洋資願越來越少,本身又喜歡這一塊,後來因緣際會受到一些訓練,覺得台灣目前在操作海洋教育實務推廣的不多,大多是請老師來演講,但其實台灣這幾年的海洋議題沒有什麼重大的突破,演講者針對同樣的題目其實內容也大同小異,如何將這些議題轉成實務來推動也是有限。因為我之前的工作面對到很多遊客、團體,通常這些觀眾喜歡什麼我也是很清楚的,在課程的設計上就會導向生活化和趣味化。如果太過生硬的話,聽眾很容易睡著。這也是這幾年來上課的經驗。
亮:讓你持續一直做這些事的動力是什麼?
吉:興趣吧。而且跟學生相處比較單純,在私人公司待久了,那些人事的紛爭讓我很不舒服,真的想好好發揮專業又綁手綁腳,不如自己出來做想做的事情。我自己其實也在轉型。從一開始進台北海洋館去學各種生物飼養管理技術,後來在花蓮遠雄海洋公園就是學海洋部門制度管理,管理學完之後自己想要轉型學教育這一塊,很多的心思就往這邊發展,包含教具也要自己去制作。我有跟模型大師陳錫欽學實體翻模的技術,讓教具以一比一的大小擬真呈現,讓學生比較容易想像。基本上會隨著不同的對象和年齡層設計課程。
亮:如何轉換過去水產養殖的經驗到落實現在的海洋教育?這是兩個很不同的領域,平時都如何補足教育方面的經驗?
吉:看書、影片、聽演講或看展覽都會,基本上還是要不斷吸收資訊充實自己。教學的方法主要是因為2009年參加了中華民國自然生態保育協會的培訓班,教了我們許多實際的技能,用畫的、用表演的、用設計概念活動等多元的方式,其實海洋教育可以用很多方式呈現,依對象的不同有所調整和變化。那一年給我的啓發很多,領悟到之前做的多是知識的傳遞,沒有延伸的思考跟轉為行動力,涵蓋的領域沒有那麼廣,那次的經驗讓我有了很不一樣的想像。有時也會去觀摩別人的教案,看是否可以轉化。因為現在的教案大多還是陸域的,就會去思考是否能夠轉換為海洋的。轉化過後再加上實務操作以後,慢慢做一些修正。
參加2009年生態保育學會培訓。圖片提供/林勝吉
亮:你說國內針對實務部分教學的比較少,你有知道其他的海洋公園或其他機構、個人有在做這方面的教育工作嗎?
吉:之前我們去香港海洋公園,他們有專屬的教育部門;屏東海生館也有,但他們在操作上還是只留在知識性的介紹,但在概念活動的操作上還是比較少見的。如果一個概念活動操作不好就只是一個遊戲而已。好的概念活動操作是要能引發思考、討論,最終轉換成行動力,這才是我們想要追求的。
幫立德基金會做海洋教育的互動。圖片提供/林勝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