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
作者:楊宗翰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是顧城在文革浩劫過後的一九七九年寫下的文字。它遠不是顧城最好的作品,卻可能是其最廣為人知的詩句。詩人選擇以這首詩為自己、也為甫獲喘息的同輩人命名(name);兩行一句間,挑起的又是多少少年的重重忡忡啊。人生,豈真不值一加侖波特萊爾的闇紅血液?然而,他們畢竟是命了名的,朦朧家園裡有顧城擦拭過的門牌。「我們」呢?誰來為二十年後的「我們」命名?
「我們」,只是昨夜的一場大夢,一場不忍清醒的夢。既沒有失落也未曾垮掉,不Y不e的夾縫裡,侷促著一批批迷方失向的靈魂——不知該算是遲來還是早到的靈魂。太遲了,「我們」都誕生於文革甫結束的七0年代後期:在學會保衛奶嘴前,釣魚台已被別人搶去保衛許久;除了睡飽餓、餓足哭,沒有一滴眼淚曾為美麗島事件或林家慘案而流。小學朝會看學校降半旗、校長淚滿襟,原來是電視上那個長得像小叮噹的人已成「故總統」的關係;看報紙寫週記抄到「解嚴」與「民主化」,才發覺這世界也有字典上沒記載的東西。一九九0年野百合佔領中正廟的歷史時刻,「我們」居然——連路邊快枯死的薔薇也不敢相信——還坐在教室裡想像公民課本與純潔無辜小雛菊間的神秘聯繫。但「我們」又是太早到了:就算勉強攀上網路電愛與一0九辣妹的大浪,卻被援助交際與烤焦麵包潮毫不留情地迅速沒頂。很不幸,「我們」賃居在兩段大歷史的微小夾縫裡;更不幸,「我們」是詩人。
作為三百六十五行以外人數最多的行業,「我們」對這個島最大(可能也是唯一)的貢獻是不再浪費紙張、量產樹墳。取而代之的,是「我們」費心栽種的資訊生產線。誰還會控訴今天的雲抄襲了昨天的雲?一切都只是不斷複製的擬像(simulation)遊戲,連「雲」本身都是被製造出來的實效性產品。在每一朵雲都過度真實的今日世界,誰還在乎哪首詩複製了誰、誰的句子又貼上哪裡?在Internet日常詩歌生產線上,詩人的工作之一便是回覆與轉寄!獨創,是食物罐頭上印的GMP,一種純展示性質的戳記。獨創已變成被懸置的鄉愁,懷念者稀。
當然,別忘了媒體。比起前行代,「我們」更瞭解媒體的運作邏輯、也更懂得掩飾內爆媒體的強烈欲望。媒體總是樂觀地相信進步、相信創新、相信世代必將完全交替,甚至相信「我們」是被體制壓迫的一群。在鎂光燈與麥克風前,「我們」將身體乖乖交給媒體規訓;殊不知在虛擬的網際,「我們」早已用食指對大小媒體逐一鞭刑。討論區煉獄與BBS墓園中,媒體只是被「我們」壓迫的一群——因為「我們」就是媒體、「我們」就是訊息。隨意批評,「我們」在此享受著難以言詮的施虐快感;踐踏同輩,更將這場酷異歡宴推上受虐高潮。空白,在一切的峰頂;我,放逐了「們」獨自離去。
詩,可不可以別去挑戰熱力學第二定律?
鐵屋裡的年輕詩人並沒有睡著。他們只是戴上眼罩耳機,想像著自己成熟後的榮景。該不該高聲吶喊,讓他們知道:所謂「世代」云云,原來不過是一場場大夢,一個個堅實的虛構。還記得大鬍子爺爺馬克思說: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是啊,一切都將幻逝,成煙……。
(原刊《聯合報副刊》2002年2月3日)
《傑維恩愛說故事》一書已經出版!作者:傑維恩
出版社:法蘭克福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記憶;未免都太鮮明了,我迫不及待寫下來。
年輕男人後來不小心想起,許多年前藏在心裡的那個孩子,竟然還在不停地說著故事。
寫書,不過是紀念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記憶。《博客來網路書店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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