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揪心悲哀的憧憬與告別--馬勒的《大地之歌》 (朱和之) ┌───────── ■ 南 方 電 子 報 ■ ──── 2000/04/18 ┐ 讓商業邏輯下失去戰場的理想在網路發聲 └── 南方社區文化網路:http://www.south.nsysu.edu.tw ────┘ ==========================【今日主題文章摘要】========================== ◎揪心悲哀的憧憬與告別--馬勒的《大地之歌》 (朱和之) 第一次聽馬勒作品就是大地之歌,老實說那真是一場災難。只聽見 喧囂而漫長的樂章,粗暴嘶吼的管樂和人聲,全然無法感到美。往後 才明白,當初不該由這一個屬於馬勒最個人化也最晦澀的曲目來接近 他,大地之歌不像其他交響曲往往擁有絕美的慢板樂章,調性趨於不 明確,超過半個小時的終樂章也不像浪漫時期以前的眾多作品,有曼 妙的主題旋律可以跟隨。 ============================【編輯室報告】============================== ◎南方徵人 在工作範圍不斷擴大、以及預備籌畫基金會的需求下,「南方」需 要兩名新的工作伙伴。在此我們不詳細定義「南方」需要什麼樣的人 才,因為我們不希望限制想和「南方」一起實現理想的人的資格。 如果您有志於「網路媒體」的工作,如果您對於社會改革仍懷抱熱 情,如果您認同「南方」「讓商業邏輯下失去戰場的理想在網路發聲 」的宗旨,歡迎跟「南方」聯絡。 我們重視的是您對網路媒體的熱情,以及願意全心投入「南方」工 作的配合度。我們重視的是能力而不是「學歷」。在薪資給付和福利 上,我們會比照台北非營利組織同等資歷工作人員的平均薪水(或稍 高)。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希望一位工作人員可自四月下旬或五月上 旬開始工作,另一位則自六月中旬開始。上班地點:可能兩位都在台 北,也可能一位在台北,一位在高雄(如果錄取者住在高雄,可安排 在高雄辦公室工作)。 如果您希望跟「南方」一起成長,請將您的自傳和聯絡方式寄到 roach@esouth.org 「南方社區文化網路」敬上 =========================【人文活動、訊息】========================== ◎(台北)修法四月天 財產制變天動員令 (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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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章由「朱和之」提供,不代表「南方」立場。如需轉載,請 直接與提供單位聯絡。若您有不同意見,歡迎您回應與挑戰。 ────────────────────────────────── 標題:揪心悲哀的憧憬與告別--馬勒的《大地之歌》 作者:朱和之 [kleistan@gcn.net.tw] 來源:投稿 ────────────────────────────────── ◆ 壹 高三那年的夏天,我到天母榮總探望將我撫養長大的外婆。外婆與 乳癌纏鬥多年,醫院第一次發出了病危通知,我到達的時候,她雖然 已經穩定了下來,但仍然讓人覺得離別的日子終究近了。我握著外婆 的手,一面奇怪著與她相處十多年,印象中這竟是唯一的一次握著她 ,一方面卻又驚訝,老人家的雙手依然是這麼地柔軟而溫暖。 榮總單人病房有一扇窗,或許是為了讓病人的心情開朗吧,那簡直 像高空旋轉餐廳的落地窗般寬大明亮。向外望去,彷彿就已經置身在 室外。略略座落著幾個起伏含蓄的山崗,從榮總所在的山頭向下緩緩 流蕩開去。地面上佈滿亂亂的屋舍,遠方伏著靜靜的觀音山。厚暗的 雲低得像是伸手可及,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向我們飄移過來。病床 上躺著慈祥的外婆,病房外是慈祥的大地。外婆就要去了,而大地只 是淡淡伴視著,不發一語。看似溫婉的世界,其實是這麼森冷無情: 天地的運行、自然的變化,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類的出生或死亡而改 變。人的生命,必該是極為寶貴,該讓我們戒慎地維護著的,卻又是 這麼微賤,像一棵樹、一隻狗,一枚石頭一樣微不足道。 日後每當聽見《大地之歌》中的〈告別〉,腦海中勾迴而出的,總 是那個一點也不明亮,卻也絲毫不陰暗的,灰撲撲的下午。 ◆ 貳 第一次聽馬勒作品就是大地之歌,老實說那真是一場災難。只聽見 喧囂而漫長的樂章,粗暴嘶吼的管樂和人聲,全然無法感到美。往後 才明白,當初不該由這一個屬於馬勒最個人化也最晦澀的曲目來接近 他,大地之歌不像其他交響曲往往擁有絕美的慢板樂章,調性趨於不 明確,超過半個小時的終樂章也不像浪漫時期以前的眾多作品,有曼 妙的主題旋律可以跟隨。 如今雖然自己染上嚴重的馬勒情結,也喜歡把古典音樂推介給朋友 們,但是幾乎不曾拿馬勒給人聽。怕嚇壞他們,怕害他們從此對古典 音樂敬而遠之。不過他的慢板除外,一、四、五、六、九號……朋友 們多半能立刻被溫婉到極點、寧靜而美到極點的慢板所深深吸引;但 是他的非慢板,就算是接觸古典音樂有一段時間的樂迷也不見得受得 了。馬勒的音樂有其特殊的語法,就像臭豆腐、榴璉一類味道獨特的 「美食」,不是所有的人可以驟然接受的。 馬勒心靈的底層該是隱伏著強烈的躁鬱傾向吧,悠長的慢板樂章可 以蕭瑟到極點,非慢板卻又狂亂到不能再狂亂--即便是那些美得化 出蜜的段落裡,也總有自胸臆深處的整個傾湧而出的狂熱爆發,彷彿 要將所有的壓抑、憤怒、恐懼、難遇知音的孤寂,以及由此而來的苦 悶化為吶喊,一股腦兒全都在音樂裡丟出來。 以詮釋馬勒聞名的指揮家伯恩斯坦對此有一針見血的看法,他認為 這些「愛之夢」其實全是惡夢。那是熱切企望著幸福卻始終無法擁有 的失望絕望,那是身處在寧靜中卻依然惶惶不安。一點都沒錯,馬勒 的內在衝突就正是來自他自我堆積造成的巨大感傷。其實對馬勒而言 ,這種鑽牛角尖的情緒才是他繼續生存下去的最大力量。如果走出來 了,不再感傷了,他也就不是馬勒了。 1907 年六月底,馬勒高高興興地帶著一家大小,到南奧地利的麥 爾尼格(Maiernigg)度假。過去八年來,他都在這裡度過暑假,划 船、爬山、游泳、長距離騎腳踏車,並在陳設簡單的森林小屋中寫出 出了四號以降的五首交響曲。 但是這一次度假的心情略略有些不同。他剛剛向奧匈帝國的蒙台努 沃親王,也就是維也納宮廷(皇家)歌劇院和維也納愛樂的負責人提 出辭呈,決心離開總監的職位。他在維也納雖開創了事業的顛峰,但 他也稱這段黃金時期為「戰爭的十年」。還沒上任前,各方反對勢力 就開始對他猛烈地攻擊,等到他獨攬大權之後,情況也只有更惡化。 無論如何,他已經盡情地發揮過,也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對人事糾葛 的厭倦更是已經到底了,這時他真正在乎的是能夠有更多時間作曲, 所以雖然離開維也納的姿態有些狼狽,倒也還算是一種解脫。 於是他帶著少有的清爽心情,抱著龐大的創作衝動,再度來到他鍾 愛的麥爾尼格。現在本來是他一生中最燦爛溫暖的時刻:聲望如日中 天,在歐洲呼風喚雨的程度,連後世指揮帝王的卡拉揚都不見得能夠 比得上;他的交響曲日漸得到世人的肯定,音樂會結束時聽眾總是反 應熱烈;身旁傍著熱愛的妻子,以及十分貼心的一雙小女兒。這些是 在不幸的童年、以及艱苦奮鬥的青年時期所無法想像的。站在熟悉的 森林中,他還可以悠閒地吸兩口清冽的空氣,因為不但維也納方面提 供鉅額的解約補償,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也已經以四個月兩萬美元的天 價,與他簽訂好新的契約。 但是這美好的一切能夠永遠這樣子持續下去嗎?經歷過太多苦難的 人,心理上往往走不出不幸的陰影,無法得到全然的安全感。而當幸 福真的降臨時,便難免出現強烈的矛盾心態,一方面欣喜若狂,一方 面卻又會無端地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於還是會發生徹底毀滅性的 意外,將這一切搗碎成幻影。 就是這樣心理因素作祟,兩年前馬勒在前所未有的順遂時光裡寫下 了第六號交響曲《悲劇》。這首曲子也就是他唯一一首在精神上以失 敗告終,最後完全被命運所擊倒的曲子。首演前,馬勒在排練中第一 次實際聽到這首曲子,當場震撼地難以自己,不斷走來走去,在休息 室就扭著雙手啜泣起來;也是在同樣陰暗的思維底下,大女兒瑪莉亞 出生不久,馬勒就廢寢忘食地著手譜寫起《悼亡兒之歌》,嚇壞了妻 子愛爾瑪。 而此刻,馬勒安靜地站在熟悉的湖邊,望著山色倒影。水波不興, 一切是如此清寧祥和,但是我們不知道「幸福」是否在他心裡已經待 得夠久,能夠平撫他不安的靈魂。 ◆ 參 死亡的主題始終旋繞在馬勒的音樂和人生之中。古往今來的音樂家 ,鮮有像他這麼沈溺、逃避不及卻又反覆咀嚼著死亡的。死亡固然是 生命歷程中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必經過程,但絕不會是人生的全部。貝 多芬留下海利因希遺書後寫下了沈鬱悲慟的英雄交響曲,舒伯特、柴 柯夫斯基也曾留下悲愴孤寂的遺囈,但他們對人生其他的主題也投以 相當的關注,只有馬勒自始至終困惑其中難以自拔。 每每思及於此,都會讓我想起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中自剖的 一段文字:「那是一種對強烈的悲哀、對揪心的悲哀的憧憬」。送葬 曲是馬勒作品不可或缺的部份,沈重的腳步聲裡,往往包含了馬勒音 樂中最基本的幾個元素:死亡的痛苦、命運的摧殘、救贖的純美寧靜 ,以及他們之間彼此時而衝突,時而協調的交纏。不過叫人驚訝的是 ,馬勒六歲時第一次試著作曲,就是一首以送葬曲為前引的波卡舞曲 (Polca)。 六歲就會作曲的神童絕對超過一打以上,但對送葬曲情有獨鍾的小 孩就有些詭異了,是否他血液裡天生就流著悲劇性的因子?如果覺得 這樣的解釋過於附會,讓我們再看看他五歲時說了什麼:大人問他將 來的志向,馬勒一本正經地回答,要成為殉道者。馬勒不是同胞手足 中精神最狂亂的。同樣具有音樂才華的弟弟歐托(Otto)在二十二歲 時舉槍自盡,妹妹猶斯蒂妮(Justine)小時候會在床邊點滿蠟燭, 然後躺進去想像自己死了。馬勒家族不僅神經比一般人敏銳纖細,後 天的遭逢也十分不幸。馬勒的母親一共生下十二名孩子(一說十四名 ,古斯塔夫‧馬勒排第二),六個在強褓中夭折,另外最大的弟弟恩 斯特(Ernst)只活到十三歲。扣掉自殺的歐托,活著度過青年時期 的只剩下四個。馬勒曾回憶說,在他們家,棺木就像是家具一樣常置 著。生命接二連三地到來,卻又匆匆忙忙地離去。每一個新生命總是 帶來期待與喜悅,然而不旋踵間又化成傷逝的痛苦。同樣的經驗延續 到青年以後,雙親和一個妹妹在同年過世,幾位天賦非凡的同窗摯友 ,也先後發瘋死去。 生命不是珍貴的嗎,為什麼這麼輕賤地遭到摧殘?命運究竟想給人 們怎樣的考驗,這樣的上天值得我們仰望嗎?或者,上天根本就不存 在。可是摒棄了神,在這令人絕望的痛苦中又該相信什麼?三十年間 不斷面對生命的消逝,讓他對死亡既熟悉又疑惑,既深切又麻木;身 邊的摯愛一一被剝奪,是如何地叫人心如死灰,但習慣了生命卑微地 逝去,卻又叫他對此異常世故。 所以我們理解了,貫穿九首(連大地之歌十首)交響曲,始終與馬 勒纏繞不休的死亡主題之所由。 但是大部份的人們似乎都忽略了,馬勒濃重的死亡氛圍後面,同時 也存在著對童年、對純真、對自然的潔淨嚮往。也就是那美麗但永遠 不能真正搆著邊的愛之惡夢。某些指揮家對於這一部份的感應特別深 刻,巴必羅里就是其中之一,他甚至認為馬勒的音樂並沒有一絲半點 「不潔」的成分。而細聽巴必羅里濾除掉自殤情緒後的詮釋,也的確 很有說服力。在我看來,這一部份之強大是足以和死亡相提並論的。 它承載死亡,包容死亡,又帶著馬勒衝闖於厚厚的死之帷幕之間,在 一片迷霧中昇華淨化。 從許多人的回憶中,都提到馬勒像兒童般的行為舉止令他們印象深 刻。他高興的時候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從男中音倏然變成男高 音,淚水自擠成細縫的眼角流出來,一邊就在身前有限的空間裡跳起 愉悅的小舞步;一直到晚年,他走路的方式都保持著一種滑稽的姿態 ,每三、四步就換一次節奏(根本就是頑皮豹的走路法。)連站著也 不安分,總是毛毛躁躁地跺著一隻腳。 這些當然還不能表示他心中擁有的童年情結,但想想看,他可是音 樂界的龍頭、名震天下的維也納愛樂總監。和那些道貌岸然、謙和端 莊的貴族名流們比肩一站,馬勒顯得多麼童心未泯,甚至顯得多麼不 成熟。同時,他也是一個社會化程度很低的人,所有繁文縟節、虛應 故事的人際手段,他都不屑一顧。 馬勒並沒有單純而快樂的童年。他的母親是一位聰敏的富家女兒, 原本也有喜歡的對象,唯一的遺憾就是腳有點跛。家人認為她不可能 嫁到真正的好人家,於是趁早答應了釀酒商貝恩哈特‧馬勒( Bernhard)的提親。貝恩哈特是一個典型的威權家父長,暴躁、專橫 、自我中心,對妻子和家人缺乏關愛。 父親時常發脾氣,不論他自己站不站得住腳,什麼事情不合他的意 就暴跳如雷。他把妻子當成生孩子的工具,動輒推罵;接二連三的死 亡和厄運又不時襲擊這個缺乏溫暖的家庭。一個孩子如何承受在這樣 的沈重空氣?耳朵裡迴盪著巨大刺耳的叫罵,風暴般讓人喘不過氣; 眼前停放著的卻是靜靜的棺木,裝著曾經親暱地抱在懷中的弟妹,凝 聚成巨大的沈默與死寂。強烈的衝撞和無邊的空虛,兩種針鋒相對的 力量同時夾擊著,小小年紀的馬勒再也無法忍受,奪門而出,街頭卻 傳來俚俗的四弦琴聲,伴著快樂的民謠「噢,可愛的奧古斯丁啊!」 完全沒有心理轉換的空間,最極端的兩種場景並峙造成了強大的荒 謬感。馬勒後來對精神分析的開山祖師者佛洛伊德說,在他心中,至 高的悲劇與廉價的撫慰是結為一體的,兩者總是伴隨著出現。 愛爾瑪說,馬勒是靠夢想才度過他的童年。這個夢的一部份就是《 少年魔號》(Des Knaben Wunderhorn),充滿各種玄奇故事的德國 民歌。歌中最常出現的主題是夜晚,是消逝的愛情、幽靈和美麗的自 然。有一些曲子在深刻的隱喻之外也同時充滿童趣,像是聖安東尼奧 對魚群佈道;有一些浪漫瑰麗,確實很能吸引充滿好奇心的孩童;有 一些則陰森森地十分詭異,不像是一個健康兒童應該喜歡的東西:陣 亡的士兵擊鼓召喚隊伍返回營地,悲慘的孩子在飢餓而死前與母親對 話……這些卻剛好都擊中馬勒的心坎,成為他童年時期相當重要的慰 藉。 我們知道馬勒在後來選出少年魔號中的十餘首,改編成管弦樂團伴 奏的聲樂曲。他的二到四號交響曲也因為直接採用了「魔號」中的旋 律或整支曲子,而有「魔號交響曲」的別稱。當他寫四號交響曲的時 候,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了。事實上縱使後來的創作不再直接 引用魔號的曲子,魔號精神仍然若隱若現地閃耀在旋律中,可以說一 直影響著馬勒。 就如同馬勒在恩斯特臨死時的心情一樣。恩斯特是他年紀最近,感 情最好的弟弟,是他悲慘童年中曾經擁有的感情慰藉。恩斯特纏綿病 榻的最後幾天,馬勒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旁,不斷地講故事給他聽。 抱著一點一滴失去生命的恩斯特,馬勒也正抱著一點一滴消逝的美麗 童年,即便所抱的對象已經死去,他還是會一直抱著不肯放手,直到 終身。 十九歲生日當天晚上,馬勒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他說經歷了無數 的痛苦,失去了無數的親友,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知道更好 還是更壞,但很顯然是更不快樂。旺盛的歡愉生命力量和永無止盡的 死亡毀滅交替衝擊著他的心,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信尾,他難以自持 地把自己的心情大段吐露出來:「噢,大地,我所衷愛的大地,何時 ,啊,你何時才會給予這遭到遺棄的人一個庇蔭,接納他回到你安慰 的懷抱?看!人們已然自棄,逃離那冷酷而殘忍的地方,向著你,獨 自奔向你。噢,引領他過去吧,永恆,包容萬物的母親,給這沒有朋 友與歇息的人一個寧靜的所在吧。」 二十五年以後,他為《大地之歌‧告別》添寫歌詞,其中的口吻和 心境與此如出一轍。 ◆ 肆 而現在,馬勒的擔憂不幸成真了。就在麥爾尼格的度假別墅裡,馬 勒再一次面對摯愛的生命從手指縫間流走的痛苦。這一次被他抱在手 裡的是大女兒瑪莉亞。瑪莉亞和他的感情極好。她是難產出生的,馬 勒當時幽默地說,「還沒出生就諸事不順,真不愧是我的孩子。」在 險惡的大環境中奮戰多年,性格趨於嚴酷、尖銳的馬勒,終於也有了 一個發散溫情的出口。每天早上,瑪莉亞都會跑進馬勒作曲的房間, 和他說著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悄悄話。兩人不時傳出笑聲,很久以後 瑪莉亞才渾身髒兮兮地讓馬勒帶出來。 然而她在到達麥爾尼格的第三天就病了,得的是猩紅熱和白喉。整 整兩個星期,瑪莉亞躺在床上掙扎、呻吟。這次馬勒也是寸步不離。 他看過太多臨終者的容顏,心裡有數。但是他已經無法像對恩斯特那 樣說故事了,這一次他只能默默地與孩子道別。心頭的悲傷還沒有稍 稍化開,愛爾瑪也緊跟著病倒。馬勒想要轉變一下沈悶的氣氛,開玩 笑地要醫生幫自己診斷,沒想到卻真的發現嚴重的病症。日後的追蹤 治療告訴我們,他得的是一種叫做「亞急性細菌性心內膜炎」的毛病 ,心臟瓣膜上的內膜會一再因為鍊球菌的感染而發炎,治療這種病有 特效藥,就是盤尼西林,不過那要在十七年後才問世。而馬勒日後也 就是因為此病而辭世。 悼亡兒之歌的恍惚沈痛,悲劇交響曲結尾的三記重擊…… 匆匆離開了傷心地回到維也納的馬勒,常常被人發現坐在仙布倫王 室夏宮的長椅上,獨自茫然地發著呆。 他所珍愛的一切,現在又都再次破滅成幻影了。曾經投注全副心力 的事業、熨貼心靈的親情,都失去了。愛爾瑪長年與馬勒相處所累積 的精神壓力,也在女兒死去後整個爆發崩潰,導致幾年後發生紅杏出 牆的感情危機。而馬勒最耽溺也最擔心的死亡陰影,終於也緩緩籠罩 到的頭上,不知道何時將襲及自身。 長年以來他一直疑惑、追尋的生命問題再次浮現。身為猶太人與藝 術家的遺世孤獨感也再次強烈地侵襲而來:「我們為何存在?死後還 會繼續存在嗎」、「我如何能瞭解一位悲憫為懷的神所創造的外萬物 竟會如此殘暴乖戾?」、「我是一個三重的無歸宿者……到哪裡都不 受歡迎。」個人的瀕臨死亡、調性音樂--也就是他所熟知深愛的德 奧傳統音樂的瀕臨死亡、以及由社會瘋狂進步帶來的,整個文明文化 的瀕臨死亡……這些因著他敏感心靈而生的疑問與感懷,曾經因為幸 福而暫時退在一邊,但撥去了幸福的覆蓋,原來它們還是完完整整地 佇立在馬勒的心頭。 他自己說過,對自然與美的熱愛原本就是在命運與人世摧折下的出 口。在出發度假之前,朋友波拉克送他一本詩集,當中也正充滿了與 自然融合為一的美,以及深切的人生感悟。獨坐沈思的馬勒,這時或 許也想起了這本《中國笛》裡一段譯自王維的詩句: 朋友啊,你知道在這世間,命運待我並不仁慈…… 我要回到我的故鄉,我的安歇之處。 我將不再去追尋那遙不可及的遠方。 ◆ 伍 八世紀的中國詩人,撫慰了十九世紀奧地利音樂家的心;而這位波 西米亞猶太音樂家,卻也隔著時空深深觸動我們的情感,說起來真有 點奇妙。小時候從課本上已經習慣了中國數百年來的闇弱,突然發現 馬勒一闕扛鼎大作裡有我們文化外銷的成果,驚訝之餘、親切之外, 居然也有些莫名奇妙的得意。不過這得意隨即轉變成熱騰騰的好奇, 究竟馬勒用來入樂的詩是哪幾首?歌詞前雖然標記了作者:李白、張 籍、王維、孟浩然,但從標題卻看不出原來的詩目。究竟這些曾經深 深打動過我們的大詩人,是用哪些詩句打動了馬勒呢?經過海內外各 國馬勒迷以及漢學家們的考證,目前在七首詩中已經有六首十分確定 ,它們分別是: 大地悲愁之酒歌 李白:〈悲歌行〉第一闕 秋日孤人 錢起(並非原標示的張籍):〈效古秋夜長〉 青春 不詳 美人 李白:〈採蓮曲〉 春之醉客 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告別 (用了兩首) 孟浩然:〈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 王維:〈送別〉 (*原詩請參見附錄) 《中國笛》是德國人貝特格(Bethge)翻譯的,但事實上貝氏並不 懂中文。他是把當時三本歐洲現有的中國詩集加以整理:《中國抒情 詩》、《玉之書》以及《唐詩》,後兩本是法文。《中國抒情詩》和 貝特格的《中國笛》很顯然主要是從法國女士賈蒂兒(Gautier )的 《玉之書》擷取而來。而玉之書在書後加註了原詩名,每篇作品前也 用歪歪斜斜的書法附上作者姓名,據此我們得以考證出大部份的原作 。較有問題的是第二首和第三首。第二首「秋日孤人」的作者提為 Tchang-Tsi,漢字姓名卻寫著「李巍」這個考倒唐詩學者的神秘名字 。依照譯音推斷是張籍,但翻遍他的詩作,並沒有相符合的。最後在 上海學者 Qian Ren-Kang (錢任光?)的地毯式搜索下,查出錢起 的〈效古秋夜長〉在詩名與內容上皆與「秋日孤人」相當接近,可以 說幾乎是確然無疑;而第三首「青春」,在賈蒂兒版裡的詩名是「瓷 亭」,雖然提為李白的作品,但是沒有人找得到原詩。有人說是〈宴 陶家亭子〉,但稍微比對一下內容就可以發現兩者毫不相關;我另外 試著翻過全唐詩中二十多卷李白詩,初步也未發現任何相彷彿的一個 句子。有人指出,此詩中所描繪的一些場景器物,根本就不可能在唐 朝出現。所以研究馬勒相當有心得的多納德‧米歇爾(Dolnad Mitchell)大膽推斷,這首詩很可能是我們賈蒂兒女士,因為出於自 己對唐詩的狂熱而仿作的,然後忍不住假李白之名藏夾在書中發表。 姑且不論她是否自造新句蒙混世人,賈蒂兒實在不是一個負責任的 翻譯者。很多詩明顯地被任意增添,詩目也隨她意改過了。貝特格不 懂中文,當然照單全收,而他自己在從法文翻譯成德文的過程中,加 油添醋的情形更是不遑多讓。所以馬勒讀到的詩,已經與李白等人相 去甚遠了。 詩雖走味,其中的意境和精神還是有的。值得注意的是,這六首詩 中只有王、孟這兩首被選入《唐詩三百首》或《千家詩》,李白和錢 起的作品則必須查閱《全唐詩》才找得到,並不是中國傳統公認的第 一流作品。當然,每個民族的思想與審美觀不同,因此也自有一套對 作品的評選標準。透過翻譯,唐詩中由精簡文字與聲韻格律所構成的 豐富美感也很難保存,外文只能就意境來發揮。所以我們可以從這個 過程中去理解對方的思維,發現一些有趣的事。 譬如說李白,他是一位全方位的天才形詩人,各種形式的詩他都嘗 試過,關心的主題也很廣泛。他寫出充滿人道關懷的「長安一片月, 萬戶擣衣聲」,也寫出「美人捲珠簾,深坐蹙娥眉」的深閨幽怨。高 貴典雅者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登臨感懷者如「 夕陽斜照,漢家陵闕」。而他在世人心中最具代表性的形象,是豪放 雄奇、狂蕩不羈的,像是「且樂身前一杯酒,何需身後千載名」、「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抽刀斷水水更留,舉杯澆愁 愁更愁」。雖然滿腹辛酸,卻同時有著強大的樂觀與旺盛的生命力。 或者灑脫,或者充滿期待,悲傷到極點時也只是把自身寄託在大自然 間,讓風把微微的悵然帶走。 到這裡我們漸漸分別出馬勒和東方人的美感在根本上的不同了。馬 勒頹廢、自棄、強自說愁卻又逼使自己相信他真的擁有這麼大的的悲 傷;孟浩然、王維的寄託自然是與大自然和諧地成為一體,馬勒投身 入天地間卻是遲疑不前,反覆與之衝突。所以!他選用的詩作,大多 也充滿頹唐、無可奈何與乏力感(也無怪乎沒有被中國評述者選入經 典之林。)姑舉一例: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 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 天下無人知我心…… (〈悲歌行〉,第二闕) 馬勒的音樂充分掌握了原詩借酒澆愁的滿腔委屈,但是歌詞已經嚴 重變形,失去含蓄,將當中的情緒推向極端: 美酒已經傾倒在純金的酒杯裡, 但且別急著暢飲,先讓我為你高歌一曲。 這首哀歌將在你的靈魂裡狂笑迴盪, 當悲傷慢慢襲來, 靈魂的花園逐漸荒蕪, 歡樂與歌聲漸行漸遠以至消逝。 黑暗是生命;黑暗是死亡…… (大地悲愁之酒歌,部份) 「秋日孤人」是另一個更「變本加厲」的例子。錢起的原詩是對秋 夜裡獨自紡織的少婦寄予同情,委婉地代訴感傷。到了《大地之歌》 裡,卻被馬勒借去了充滿蕭瑟、孤寂的場景用來自傷。「我的心疲倦 非常,我的小燈,在燈花一閃之際熄滅,催促我進入睡眠。我走向你 ,鍾愛的安歇之處,是的,給我寧靜,我渴求撫慰。」不但歪曲原詩 的意涵,也大量增加不相干的新句。 馬勒引用的「唐詩」,實際上在藝術面和精神面都偏離中國頗有一 段距離;他經由友人處得到「中國音樂」樂譜,從中選取放進《大地 之歌》的素材,今天我們也很難指明出來甚至加以考定了。 但這並不減損《大地之歌》的成就,今日我們對馬勒的感動之處, 或許也會讓馬勒和西方人大惑不解,但我們也是真真切切地為《大地 之歌》震撼且感動著的。馬勒對某些詩句格外感到共鳴,拿去譜曲入 樂,藉此忠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勇敢地告訴世人他的自溺、疑惑與 不可救藥,這樣的真誠正是藝術作品最珍貴的創作原料。 眾所周知,因為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甚至德弗札克都只完成 了九首交響曲,所以馬勒鴕鳥式地將他的全聲樂交響曲命名為《大地 之歌》。他似乎靠著這招蒙混了上天之視聽,整整多偷寫出一首交響 曲來。不過上天大概還不至於真的愚闇到被馬勒的小技巧所欺,或許 只是體諒地放了點水。祂知道,馬勒必須在第九號交響曲完成最終的 自我,到達更高的層次,用更超脫、更自然的心情和人世作最後的告 別。 我們的確聽到,馬勒通過大地之歌的糾結、掙扎、絕望與頹然告別 後,終於與死亡正面相對了一回,徹徹底底、清清楚楚看了仔細。在 大絕望之後稍微體會到一些豁達: 我該寄身何處?想是浪跡在這群山之中, 尋找我寂寞心靈的安歇之處…… 我將不再茫然地去追尋 我所追尋的依然常在心頭,只是靜待時刻的到來 我所鍾愛的大地,終將處處繁華似錦 沐浴在春天的青翠氣息之中 無論何處、直到永遠 閃耀著藍色的光芒 永遠,永遠…… 附錄:《大地之歌》引用原詩 (根據《全唐詩》) 悲歌行 李白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斗酒,我有三尺琴。 ==================================================================== ■ 負責人:陳豐偉 (roach@esouth.org) 「南方電子報」主編:張育章 (tm@esouth.org) ■「南方」編輯部 (TEL: 07-3878717, FAX: 07-3878706, Email: south@url.com.tw, 通訊信箱:高雄郵政第 23-16 號信箱宋明珠收) ■ 訂閱∕退訂請到:https://enews.seed.net.tw 或到智邦生活館(http://www.url.com.tw)申請 free email 後訂閱 從智邦訂閱者欲退訂時,請回到智邦進行。 ■ 「南方」需要您的贊助,請劃撥 41830863 陳豐偉帳號 或至 http://www.mall.net.tw/south/ 以信用卡捐款 ■ 系統支援:中山大學網路組/智邦生活館 電子商務系統由亞特列士 (http://www.atlas.net.tw/) 贊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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