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本教育電子報】2000.6.7 ══════════════════════════════ 週三主題:札記精華 【閱讀的真實】窺見一個不同也未知的世界 迪斯尼式的安全,最簡單來說, 是一種取消所有肉體上生老病死和精神上挫折幻滅的粗魯單調安全, 好像我們人生現實所必然經歷的這些種種, 都是對兒童的致命細菌得加以消滅一般。 -------------------------→文.唐諾 女兒和她母親,一直處得像一對十幾歲的女生死黨一樣,睡一起、玩 一起、遊蕩一起,有趣的是,事隔整整二十五年之久,女兒還真的也 唸了昔日她母親唸的同一所國中,因此,她們遂也正式多了一層如假 包換的學姊學妹的關係。 由於有案可考,校方沒多久工夫也發現了這個巧合,如此一來,這位 現役家長兼傑出老校友便也不得不到學校去公開講講話,說來,學校 方面其實也滿節制客氣的,他們採取的是一種試探的、漸進的逐步滲 透方式,先是女兒自己班上,然後是國中部三個年級,最終才是國、 高中全校會齊的幾乎完全不做公開演講的週會講話。 小說作家母親兼老學姊,有一種人質扣在人家手中不敢報警只能乖乖 付贖的心理,然而,這位筆鋒越來越冷、寫作時從來不管讀者看不看 懂的寫作者有了個明白而立即的大麻煩了,對一群才升上國中的小鬼 頭要講些什麼才好? 苦惱的小說作家母親兼老學姊,第一個決定看來是好的:她決定找本 好看的小說當故事講,並藉此帶出閱讀的樂趣;但接下去的第二個決 定卻荒腔走板起來:她是找到一本精采好看的小說沒錯,問題在於這 本小說是當代德國小說怪傑徐四金的名著,被小說名家鍾阿城譽之為 「奇書一本」的《香水》一書。 簡單說故事大致是這樣子的,葛奴乙是個棄嬰出身、在貧民窟被養大 的惡魔型天才香水師傅,一生窮盡香水的究極奧秘,他為了製成最完 美的香水,理所當然的殺了二十幾名美麗的處女好收集存留她們身體 的香味,最終,這個絕美的香味催眠了所有的人,讓所有亟欲定他死 罪的市民包括獨生女被殺的市長都不忍心判他刑,葛奴乙神人般昂然 步出審判法庭,卻被一大群蜂擁而來、也想分享如此天上人間香味的 著了魔群眾你爭一塊我奪一塊的當場分了屍,小說便在如此壯麗無比 卻也鬼魅無比的場面下落了幕。 事後,女兒回家笑嘻嘻的說,她們好多同學都快被嚇死了,好像聽了 個鬼故事一般。小說家母親有了一種闖了大禍的無比懊惱之感,好幾 天回不過神來,但我一旁想,事情真的有這麼嚴重嗎? 不健康的無菌世界 我不認為國中學生,或甚至小孩有這麼脆弱。首先浮上我心頭的是兩 組完全不一樣的卡通動畫影片,一是舉世聞名的迪斯尼卡通,另一則 是已宣告退休的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作品。這都是女兒一路成長過 來反覆看的,我因此也無一片漏過。 老實說,迪斯尼卡通常令我氣結。除了討好天下父母的所謂「安全」 之外,我實在看不出有任何好處可言。迪斯尼式的安全,最簡單來說 ,是一種取消所有肉體上生老病死和精神上挫折幻滅的粗魯單調安全 ,好像我們人生現實所必然經歷的這些種種,都是對兒童的致命細菌 得加以消滅一般,所以美麗智慧的印地安公主和大白人英雄不能出現 愛情悲劇,而小美人魚也不能如原著化為泡沫,得奇蹟發生和王子過 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然而,我們知道,這種無菌式的安全事實上是一種迷思,並不健康, 正如愛心的生物學家或任何腦子清楚的醫生一再告訴我們的,我們的 生活週遭充滿著各種有生命的細菌,其中只有極其少數幾種是致命的 ,它們和我們共同組成複雜精緻且禍福相倚的無可替代生態關係,我 們得正確的看待並學會與之相處。 更遑論,迪斯尼卡通在這種虛假的安全之外,永遠充斥著最陳腐的道 德觀、最封建的身分階級意識以及早已該打入歷史的大白人種族主義 ,在我看,這才是更致命的細菌,只是它空窗期較長,較不容易察覺 出來而已。 溫柔面對生命的不盡美好 我喜歡宮崎駿的動畫,宮崎駿不避諱生命本身的脆弱性,但他溫柔的 看待它,讓所有的想像在這個基礎上起飛。在宮崎駿的筆下,人會生 病死亡(如《龍貓》),森林會一夕焚毀消失(如《魔法公主》), 大地會污染死亡(如《風之谷》),成長會有挫折,想望會打折扣( 如《魔女宅急便》或《紅豬》)---也許正因為我們所珍視的這一切如 此容易流失,才需要我們認真的想,認真的做,認真的去守護它們。 同樣的,在宮崎駿筆下,也永遠存在著山精鬼怪之物,但宮崎駿準確 抓住人類古老「萬物俱靈」想法中最美好的一個面向:我們眼前的一 切河海山川都是有生命的,不是我們的感官所及的靜態之物而已,我 們也許因此對它們有所畏懼,但是也帶來敬重和無比的想像。 今天,我們當然都知道了,月球只是一塊小小的冷寂岩塊,美麗的星 圖只是一個個遠近不一的炙熱星球而已,但這可以不妨礙我們如古老 的人類一般,用我們想像的線把它們一顆顆聯起來,繪成美麗的星圖 ,並編寫一代代傳述的神話於其間,讓一代代的人仰頭心悸嗟歎。 從此開始 我自己是長成於宜蘭鄉間,從小抬頭看星空、在穀場聽各種鬼故事長 大的小孩,對成長於今天台北巿昏暗泛紅天空的我女兒,我不希望就 連建立她想像的一切也如此跟著隱晦消失。我認真的想,想像通常來 自哪裡呢?應該是來自我們偶爾窺見了一個不同的,因此我們也並不 了解的世界---如此一個未知不同的世界,多少也會同時帶給我們一些 恐懼和疑惑,正因為這樣,它反而會駐留你心中不去,就像一粒沙子 闖進了蛤蚌裡面一般,你不要它磨痛你,你努力要把這異質之物包起 來,據說,這就是珍珠生產的原因和經過。 幾年前,我在推介日本一位女漫畫家奈知未佐子的溫柔童話文章中寫 過幾句這樣的話,「讓小孩留點不解,這是他們思考的開始;留點痛 楚,這是他們堅強的開始;留點畏懼,這是他們學習敬重事物的開始。」 想像也由此開始---我們回想一下,在那麼多聽過又忘掉的童話之中, 我們往往最記憶不去的,不就是化為泡沫的小美人魚,把寶石捐出來 最終被拆毀的快樂王子,以及我們很困惑不解為何會化為黑色的青鳥 嗎? (原刊載「人本教育札記」2000年5月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