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本教育電子報】2000.6.14 ══════════════════════════════ 週三主題:札記精華 週三主題:札記精華 【一起看電影】《忠仔》、《黑暗之光》-張作驥的男性電影 張作驥電影中的人物,帶有一種雄性特有的躁狂, 以致諸般憤懣,必須經由凌駕某個弱者,來得到虛擬的彌補。 他的電影刻畫人與人之間的暴力, 這是困擾台灣各階級已久的問題。 -------------------------→文.黃怡 《忠仔》裡有一幕阿忠以酒瓶敲擊自己頭部的戲,總共兩次,他氣 不過父親的無理怒罵,敲下去的前後,叨叨地反控訴父親的種種不是 。他的自殘,一方面意在同父親示威較勁,另一方面則出自極其深沉 的絕望,對父性的愛之絕望。 自殘當然為了使父親痛苦,因為他戕害的是父親的骨肉,父親帶他到 世界上來,卻祇能造就他一個憂傷的靈魂,以及暴烈的體魄。 阿忠在敲擊酒瓶前,有霎那的掙扎和猶豫。世間的一切自殘,從來都 不是那麼自然自發的。然後,血從顱頂簌簌流下,淌過略微顫抖的顏 面,乍看下阿忠像譫妄中的乩童,透過血來向神明示誠請願。然而神 明默默,父親緘口,沒有人知道,乩滅後的人生究竟會有什麼不同。 三次看這幕戲,我都想起中學時的一位老師,歷史教得絕妙,口才絕 佳,板書極美,他的左手四指齊著中間關節沒有了,那麼平整,像是 給刀切截下來。同學們對他臆測紛紛,有的說他從前混幫派的,有的 說是天生…。 幾年後他告訴我,母親早逝的他,父親要求事事必須做得完美,往往 嚴苛到他無法承受,終於有一天,在與父親因細故爭吵後,他到廚房 拿起菜刀,把自己的左手四指一刀斬下。問他後不後悔,他幽幽地答 :「那幾天,我的確痛徹心扉,但我很清楚,這是我真正想做的,我 跟父親,必須有個明白的了斷。」 唉,教歷史的黃老師,這是我今生碰到最極端的自殘例子。我想,除 了少數先天精神失常的案例,幾乎人的暴力(無論自殘或對他人殘忍) 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張作驥的兩部電影《忠仔》和《黑暗之光》, 很自覺地在發掘這個困擾台灣社會多年的特殊問題:人與人之間的暴 力,不論是言語的暴力,或行為的暴力。 這並不是下層階級獨有的現象,常常的,或許我們打開電視,一位大 家公認斯文的知識份子在講話,你仔細分析他的揶揄或調侃,那不是 智慧,而不折不扣的就是言語暴力,可是,那麼多人給他鼓掌叫好。 為什麼? 因為觀眾心中有同樣激烈的情愫需要宣洩。或許我們該感謝有那麼多 攻訐隱私的電視節目,打打殺殺的港劇,叫叫罵罵的連續劇等等,感 謝它們把憤怒的人羈縻在客廳的沙發上,不致於去強姦我們的女性, 去飆車砍人,去給流浪犬潑熱油…。 即連動物界層層掠食的兇性,在食物供給充沛後,彼此間的暴力都會 減少,唯獨某些文化下的人類,暴力往往無關乎生存,像是《黑暗之 光》中一群少年為了把馬子的事鬥毆,張作驥安排得很好,情節顯示 馬子祇是個觸媒,真正的關鍵在於大夥兒要發洩怨怒,那海浪般漲漲 落落的心潮,遇雷鳴驟雨而飆騰,這時誰在岸邊算誰倒楣。 張作驥曾公開說,他似乎較適合導男性電影。這裡所謂的「男性」電 影,並不是指阿諾史瓦辛格那類的魔鬼系列,或等而下之,像席維斯 特史泰龍的藍波系列。它比較是張導演所鍾愛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 所示範,一種屬於雄性特有的躁狂,被多少受了文化薰陶的對「力即 是美」之崇拜所加強及合理化,然後所產生的心靈扭曲狀態。 譬如《黑暗之光》中的刑警組長(顧同春飾演)對主角阿平的姿態, 所有的教訓與壓制都是無聊的,但是他對自己人生的太多憤懣,必須 經由他凌駕某個弱者的絕對性,來得到虛擬的彌補。而這也是某些社 會不論階級高低、職種如何,男性間要相互較勁,男性要使女性屈從 於他,竟或有些女性會欺負比她老弱之人的同一個源頭的心態。 三島由紀夫知道躁狂的源頭,祇是他也無力反抗,在《假面的告白》 、《金閣寺》以及他最後的一部大河小說《豐饒之海》中,一而再涉 及這主題。他曾說:「海是最無政府主義的。」因此我們看到,幾乎 三島能夠信賴的就是海,他小說中最靜謐、內省的片刻,都是在海邊 ,人物眺望著大海的無垠無涯,浩嘆人本身的渺小卑微。 同樣的,張作驥讓他的戲中人物在海邊,做徒然的宣示,譬如《黑暗 之光》阿平在岩石上揮棒又一棒地打石頭,《忠仔》阿公在沙灘上逆 風撒土壤;這些都是儀式,對阿平而言是自勉,他不喜歡那男性氣氛 下的殺機騰騰,不過他還想混,故暫低頭或強出頭都是必須的,對阿 公而言,他能夠無災無難過一生,最重要的哲學卻是屏息隱忍,沒什 麼比能夠盡量活下去更重要。 在《忠仔》和《黑暗之光》中,張作驥很清晰地提醒我們,沒有金錢 、地位、教育、職業保障下的下層社會,最後一道防線就是他們的大 家庭。《忠仔》片頭,儘管阿忠的桀傲不馴,他對阿公抱怨改姓為「 楊偉忠」(陽萎忠)以後人家都笑他時,幾乎是撒嬌似的;阿忠喜歡 吆喝他的智障弟弟,但他也最愛這個憨阿基,幫他去抓螃蟹;阿忠更 心疼他的母親,當他遠遠看到母親在野台上裝瘋賣傻混點錢花的時候 ,那個表情……,雖然他無時無刻不在頂撞母親。 《黑暗之光》交代了許多女主角康宜的家居瑣事,為的也是和男主角 阿平做對比,阿平爸爸是個老兵,媽媽早死了,爸爸回歸大陸後,把 阿平交給行伍時代曾有恩於爸爸的基隆老大;阿平祇是個游魂,像是 蔡明亮幾齣電影中那些都市的閒逛少年,換句話說,他們祇能自己舔 慰創傷。 而「家」是什麼?家是阿公(盧基飾演,他不是職業演員,是基隆廟 口做嗩吶吹嘴的師傅,《忠》、《黑》兩片他都演阿公)的關愛眼神 ;家是《忠》片母親(邱秀敏飾演,她是真的康樂隊藝人)的碎碎唸 ,並具有單純的信念,祇要阿忠好好學八家將,全家便會否極泰來; 家是《黑》父親(蔡明修飾演視障的按摩師)的公正、敏銳及慈愛, 是繼母(謝寶慧飾演視障的按摩師)的通達及勤勉;家是阿基(何煌 基飾演,他在兩片中都演智障弟弟)的童騃無邪對映出成人世界的刻 板沉悶……。家是永遠有人痛罵你卻原諒你的地方。 死於男性鬥狠的阿銘(《忠》片)與阿平(《黑》片)都沒有家。幫 派是賺吃的地方,不是家。 《忠仔》座落在關渡平原靠海的溼地,《黑暗之光》座落在基隆港邊 。發生地點的邊緣性格,並不表示故事本身的邊緣性格,我在針對《 黑暗之光》的影評中曾寫道:「《忠仔》和《黑暗之光》的底層生態 就在每個台灣人周圍……,他們最有台灣的味道,台灣的嘆息與甦醒 ……。台灣人人都是中產階級嗎?這若不是執政黨營造的迷思,就是 台灣人在自欺欺人。」(見︿連黑暗中都有光﹀) 我也指出,張作驥並不是抗議型的政治導演,他的寫實是建立在生態 主義上的,亦即美國土地倫理之父李奧帕那句名言:「凡生物,皆得 打拼營生,匆匆過活,而死亡更屬常情。」所以,我們在感受到這兩 部片子的悲情之後,反而有豁然開朗之感。 依照生物學家的看法,人畢竟是活在「生態時間」而非「演化時間」 裡,兩、三代之間,甚難真正改變些什麼。一九六一年出生於嘉義的 張作驥,過去拍攝青少年記錄片,頗有經驗。他本人講不上幾句閩南 話,可是《忠仔》和《黑暗之光》的福佬味卻非常道地。究其原因, 小心啟用業餘演員是著妙棋,他們以市井的言行,把拍片當成群體的 真實生活去投入,成就了台灣電影史上最生動自然的一頁。 這樣的片子,甚至比一般的記錄片更能為台灣社會立傳。張作驥志不 在批判而在思考的野心,很謹慎地為台灣的寫實電影踩出一條新路, 這兩個故事中沒有意識型態包裹的角色,反而使我們更容易同理到他 們所處的困境,那是人性亦人為的困境,不堪回首也不得出走,人祇 能奮勇向前,若神明不能保佑的話,靠著點機緣及運氣去超脫宿命的 擺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