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場令人驚艷的三月雪之後,感覺寒冷的冬天,終於腳步輕移,漸漸遠
離。雖然校園裡高挺的櫟樹、西大門前筆挺的銀杏,還有半田山上那許許多多
不知名的落葉木叢,新綠的嫩芽,都還沒敢探出枝梢,但後樂園裡不怕冷的台
灣寒緋櫻,卻是第一個突破冬將軍的冷洌防線的尖兵,串串鈴鐺般的桃紅花
蕾,掛在枝頭上煞是好看!這忽然讓自己想起去年運動公園裡的台灣楓,紅橙
橙的錐形修長樹身,枝葉搖曳,楓楓相連,在偌大的公園搶盡了鋒頭,其實那
就是台灣鄉野間常見的楓香,從深秋到早春,在溫帶列島最美的季節裡,台灣
來的樹孩子們,在異鄉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讓自己這個台灣囡仔,似乎也不
自覺地跟著陶醉起來。
不過儘管窗外的時節更替,鳥囀花開,蟄伏了一整個冬的生界萬物,也開始
窸窸窣窣蠢蠢動作起來,只自己卻失去了欣賞的好心情,因為這個月初,特別
從台灣到岡山來,陪伴我們迎接大杉誕生的丈姆,終於回台灣去了!於是乎,
接下來的日子裡,兩大兩小的一家四口,終於得自食其力,開始迎接「全新」
的生活。幸好三月天還是日本學校的假期,自己能夠把所有時間花在家裡頭,
可是剛開始的幾天,都只能算是勉強渡過,餵奶、洗澡、換尿布,一家人的三
餐料理、洗滌跟購物,再加上大孩子的接送上下課,對原本來本不懂得跟幼囡
打交道,甚至怕得不敢有孩子的自己來說,能不能把兩個孩子照顧好,美虹是
自己最大的依靠。然而,縱然自己每天戰戰兢兢,在心底悄悄頂禮膜拜兼禱
告,我們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本來吃睡定時,生理時鐘還算正常的乖囡仔,
不知怎地,卻變成了日日呼號的夜啼郎。早從宜蓮出生以來,這個孩子幾乎從
來沒一夜「好眠」過,我的意思是「徹夜大哭」,非得開車出去夜遊兜風,或
在客廳裡陪她推上一整夜的乳母車,否則她張大的嘴絕不情願閉上。那是一段
令人刻骨銘心的「黑暗期」,要是如今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來上這麼一段,我
想自己寧可選擇早早收拾包袱回家去!果不其然,家裡的氣壓愈來愈低,每天
早晨送宜蓮上保育園時,只見美虹垮著一張臉,草草幫孩子弄過早餐,梳理髮
辮,倒頭便睡,可以想見昨夜又是一場苦戰,園裡的孩子多,毛病也多,老大
感冒的後遺症咳嗽遲遲未癒,熬夜苦讀少件衣的自己,一不小心,又對初春急
劇的日夜溫差失了覺察,害了感冒,而大杉呼嚕嚕的鼻涕水也時好時壞,從每
天餐桌上越來越潦草的菜單看得出來,美虹的心情,正好跟日漸回暖的氣溫呈
反比,而且距離冰點大概不會太遠了!果不其然,最後美虹終於也病倒了!跟
自己這個標準的「勉強派」相比,生性直率,從不為難自己的她算是挺「勇
健」的,不過這次的感冒來勢洶洶,發燒、頭疼加上照料孩子的種種瑣事,印
象中似乎沒看過她這麼沮喪過。雖然自己也使盡所能,多分攤些家事,甚至連
星期六也把孩子送到保育園去,可是這畢竟是緩兵之計,等到下個月開學後,
論文也差不多該進入正式動筆的階段,除了研究所的課程外,自己還有大學部
的課得補上,學校功課一忙起來,說句實話,不要說美虹的情緒,究竟自己的
情緒能不能控制得住,可能都還是個問題!沒過幾天,只見帶著濃重的鼻音跟
浮腫的雙眼,美虹終於使出最後的手段,再一次向阿母討救兵,不愧是知女莫
若母,越洋電話線的彼端,毫不猶豫地一口氣答應下來,給了我們這個搖搖欲
墜的小家庭,一個最溫暖也最堅定的支持。
自從去年美虹病囡回台灣之後,這應該是日本行的第二個難關,有時也難免
會想,何苦拖累一家大小,非得這麼離鄉背井,苦哈哈地過日子?為的無非是
個心中的嚮往與追求吧!但如果為了滿足自己個人的慾望,卻犧牲了身邊最親
密的家人,給彼此帶來不必要的困擾與傷害,縱使最終事有所成,只怕無法彌
補的缺憾亦已難以挽回,從自己成長的道路中,父母鎮日奔波在事業的經驗
底,這些不快的感覺並不陌生,想來,所有在那個台灣經濟起飛的時代長大的
台灣囡仔,恐怕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生命回憶吧!只是如今角色互換,轉眼不
過一二十載的光陰,自己已經從舞台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常常想,該給自己
的孩子一個什麼樣的童年回憶呢?
也罷!先拋開這些幾乎是所有人,生生世世難解的煩惱事吧!馬齒徒長三十
餘載,縱令資質不甚聰敏,但總也學到淡薄人生的智慧,有些問題,本來不該
用這個不靈光的腦袋瓜子去想的,而該用心去對待,乃至於等待,否則就算牛
角尖鑽破也沒輒。既然提到孩子,也不該漏掉老大才對,這可是她現在最忌諱
的事情。聽多了人家的媽媽經跟爸爸經,在大杉還未降臨人世前,我們便有些
擔心宜蓮的情緒變化,畢竟五年多來,阿爸阿母甚至於阿公阿媽,都是她一人
獨佔的「家臣」,如今多了一個小弟,到底會變成分享的夥伴,還是爭奪的對
手?從人性的認識合理地推斷,想來應該是後者的機率比較大,但是姐弟倆相
差五歲半,或許也許再加上可能,說不定她真能扮個好姊姊也說不定;憨父母
還是不死心地夢想著。還記得大杉剛出生的那個月,全家大小都還沈浸在長久
期待終於獲得回饋的飽滿跟喜悅之中,蓮也扮起乖巧的o’ne’chan(小姊
姊),使出五年來學會的十八般武藝,從折衣、提水、換尿布到餵牛奶,甚至
連彩衣娛弟都上演了,之前的憂慮也不由拋到腦後,只不過這一幅「姊友弟
恭」彩色的理想家庭景象,在大杉即將屆臨滿月的那個晚上,從孩子緊抿的嘴
唇裡迸出的那一句;「恁攏疼弟弟,攏無人疼我!」之後,所有的幻想破滅,
世界轉眼又回到真實而冷酷的黑與白。
如果在台灣的話,蓮今年九月就得上一年級,在日本的話,則得等到明年的
四月,但無論如何,在她上小學之後,學校將逐漸成為她生活的重心,「老師
說」也將慢慢取代父母的叮嚀,這些都是你我經歷過的,所以從她滿周歲以
來,自己回家扮起蘇活族之後,這三四年的日子裡,父女倆真的就這麼紮紮實
實地相伴,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春去秋又來。還記得在羅東那段美好的日子裡,
初夏溫暖的日光,帶來蘭陽平原上難得的舒爽,徐徐薰風似乎不斷地對我們招
著手,總是忍不住騎上鐵馬,載著後座的孩子,就這麼晃蕩晃蕩地來到梅花湖
畔,有時帶著自製的土司夾蛋,有時則是路邊買的奶茶配漢堡,在湖邊找個風
光綺旎的好位子,一家三口就這麼以天為廬,以地為席地大快朵頤起來,吃下
肚的可能不值幾分錢,可是那份胸中吐納天地的闊達,卻是一家人萬金不換的
寶貝。有時下田,她也吵著套上小雨鞋,學著自己撥土下種,不過後來嫌田裡
蚊子多,除了收成的時節,她跟美虹一個樣,總不愛到田裡來,說來也好氣也
好笑。真要說起她像誰,其實從長相到性格,在能夠確認的範圍,九成以上跟
自己一個樣,明明一肚子愛現,可是到了學校卻乖得像小貓,跟老師混了大半
年,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歐哈唷」!捧起書本像顧性命,認起字來比誰都認
真,凡事打破砂鍋問到底,最怕在眾人面前失面子,而且夜裡睡覺,可以在床
上來上幾周三百六十度大迴轉;有時靜靜地看著她,真的不能不相信造物者的
神奇,在同一個狀況下,自己這頭老牛還來不及反應時,她已經早你一步說出
你心中的答案,就彷彿她能讀你的心似的,這種經驗絕不在少數!其實自己不
太喜歡基因遺傳那套冰冷的說法,寧可相信真有那麼一條肉眼難見的絲索,將
兩個生命這麼纏繞在一起,這個孩子之所以跟隨自己,因為新生命特有的敏感
告訴她,自己跟她是如此的相似,選擇自己做為引導她人生的嚮導,會是最睿
智的選擇,因為這條路上的種種滋味,為父的早已嚐過,這個人理當能夠指引
她最好的一條道路,自己相信,這應是父親跟女兒為何如許相似的真正理由。
不過自己果真懂得她嗎?多了個弟弟的心煩跟焦慮,分心在功課、工作跟家
庭之間的我,其實很是心虛的。倒不如說,女兒懂我的更多些,因為她的心單
純而敏銳,一心一意只在於汲取父母的愛,那是她靈魂成長的重要養分。蓮的
固執與計較,確實增加了我們帶下個孩子的困擾,原來已經脫離尿布的姊姊,
這會兒又重新歸隊,本來在保育園已經可以自在揮手道別的她,這下子又成了
黏著阿爸跟老師不放的橡皮糖,夜裡更是非得纏著阿母講故事,休想讓哭鬧的
小弟搶走最愛一秒鐘⋯難怪人家說育兒像場戰爭,唯一企盼的是,別變
成英法著名的「三十年戰爭」才好!不過這才是真正生活的醍醐味吧!有歡笑
也有悲傷,高潮自有其來時,低潮則想躲也躲不了,或許一個孩子的誕生,並
不在乎走在人生道上前頭的我們,究竟能指引她們多少,反倒是讓我們這些老
舊疲憊的生命,重新找到一個對焦的原點,正因為我們是如此的相像。最近大
杉的情況略有好轉,小家庭也重新找回生活的節奏,仰望藍天時才發覺,半田
山下的陽光依舊燦爛,植物園裡滿山遍野的吉野櫻早已蓄滿能量,枝頭渾圓飽
滿的苞蕾彷彿下一刻就要綻放,雖然美伊開打,SARS疫情人人自危(雖然自
己總覺得,這跟十七八世紀,歐洲白人跟美洲原住民第一次接觸時,所引發的
急性傳染病頗有神似,可憐沒有抗體的原住民,就這麼在不見血染無聲的武器
中成群倒下。記得不知在哪看到的資料,在戰後大批中國部隊開進衛生防疫已
達一定水平的台灣島時,同樣引發大規模的傳染病流行,只是在無史的台灣,
又有幾人能記得這些教訓?),整個世界似乎籠罩在怎麼也撥不開的烏雲底,
可是自己卻始終相信,時時觀照自己的生命,為自己的孩子,乃至於所有未來
引領這個世界前進的新生命,提供最豐富的關懷與愛,或許才是打開成人世界
無數死結的唯一可能。(sioong.groups.com.tw半田山腳下的日子,青松用筆打
造的家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