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本教育電子報】2000.2.24 ══════════════════════════════ 週四主題:人本論壇/文摘 【家的迷思與探索】回家與過年 -------------------------→文.史英 飄萍沒有根,但有她的池塘。 很少人知道,我其實是會害怕的;害怕的並不強烈,但很深。在心底 深處幽幽地怕著,但多數的時候,其實並無自覺。 記得最早的,好像是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帶我去一處老友家拜年過節 ,是在松江路。那時候的松江路,沒有什麼人家,但是筆直;一眼望 去,只見路邊的電線桿逐漸的小下去,卻沒有盡頭。走在那兒,我總 是會怕;問爸爸說再走下去會到哪裡?不記得得了個什麼答案,但仍 然是害怕——尚未流離,竟已失所,一個小小的孩子,兀自有著關於 人生的預感。 接著就是那天晚上,媽媽被送進急診室,全家人都在奔走,只把我一 個人留在台大醫院沒有盡頭的走廊上的一張推床上。大概是先把我哄 睡了才走開的,但我會醒來,醒來發現世上只剩下了我。那真是可怕 ,那種可怕真不是可怕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一整夜我醒了又睡,睡了 又醒,但直到現在都記得,我只是非常的害怕,而於母親的安危沒有 一絲一毫的惦記。 接下來我就大了,小家庭總是搬來搬去的,有時候晚上家教回來,竟 會走上前一個住處的路;驚覺的時候,心底就有一股涼意,是害怕, 不那麼強烈,但是很深。這很深的害怕,在那一回撞車的時候,達到 了極點;因為我被送到醫院,卻一點也不記得住在哪裡,也不知道要 通知誰。我還記得那醫生無奈的笑臉,還有我一直和他分辯,說我還 記得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我就出國了。美國中部的平原真是大,田野間的道路比松江路 還直,而且更遠,每次置身其間,我就又感到小時候那種害怕,不那 麼強烈,但是很深。古人登泰山而小天下,入蒼海而自比為一粟,真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豪情與勇氣;而我只覺得斷了線,不能預料隨風而 去會去到哪裡?還有,還回不回得來呢?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用力去 想地圖,在心裡把自己安在地圖上該是的點上,因為有了往來道路織 成的座標,心就安了些,好像有了雖然空幻但不失為可以委身的依附 …… 然後我就老了,在現居也住了不下十年,然而深夜回去的時候,一個 人在山區的彎路上開著車,有時也會驀然一驚,心想這樣一路開下去 ,如果一直見不到熟悉的燈火,那要怎麼辦呢? 飄萍沒有根,但有她的池塘;我有著深植於這土地的根,但並無心靈 的池塘,不能禁錮心思的遊蕩。這是生而為人的幸與不幸,終其一生 的憂慮,仍然是回不回得了家? 如果台灣像一艘船,在汪洋中任由乘客駛向何方,那麼,黑面琵鷺還 找得到落腳處嗎?在我們每年痴痴等待的冬季;如果太陽日以繼夜的 燃燒,燒盡了維繫牛頓引力該當的質量,那麼地球還會遵循克卜勒第 二定律,而不飛向浩渺無邊的星際嗎?當我們正自鼾睡不覺;如果宇 宙真如他們所說的那樣,自始就在無止盡的快速膨脹,那麼,我們這 銀河邊邊的一團太陽系,終究會跟著織女座、天蟹座還有叫不出名字 的什麼座,飄移到哪兒去呢?當我們仰望星空,讓視線深入太虛…… 自有人類以來,我們就想要知道身處的所在,但說來可憐,我們藉以 確定位置的方法,卻無非是依靠與其他位置之間的相對關係;必得經 由探索那些非我們所在之處,才能對於我們之所在,產生確切不移的 信心。麥哲倫與哥倫布之揚帆,阿婆羅與旅行家之出航,說是為了拓 展未知的領域,但背後的動力,焉知不是想要穩住已有的家園? 原來,離家之必要,是深植在回家的想望之上的。 太空人是如此,在職場裡闖蕩天下的青年人,又何獨不然?金錢與權 力,慾望與理想,或者還夾雜著不知何時升起的幻夢,這一切便是大 海;疊起的浪頭淹沒了視野,而志在四方的男兒與女兒,便在其中奮 力爭游。向前的意志是不懈的,而每天逼來如潮的生活,也沒有讓它 鬆懈的機會,然而,午夜夢迴的時候,母親的臉龐,兒時的溪畔,總 會在某個時刻浮上來罷! 這是最深沈的呼喚,來自人心底最深處的「原鄉」;這呼喚的聲音是 如此幽微,像一根隱形的繩子輕輕地綁著,讓人再走也走不了太遠。 E.弗洛姆說,人都有返回子宮的欲望,都有退化為嬰兒的傾向,而抗 衡這種欲望和傾向,是長大和成熟的代價;然而,人何嚐能真正擺脫 它呢?即使老了,還是想要小罷! 然而,不是每一個人願意承認這一點。我懷疑那些以流浪為職志的人 ,其實有其更深刻的駐足的衝動;這衝動是如此強烈,以致必須以刻 意而不止歇的腳步來抑制。人們只見他走得高興,或辛苦,但未必明 白那內心的掙扎! 人是這樣一種複雜的生物,想要有個家,又怕它的羈絆;掙脫了家的 束縛,又害怕回不了家。 這要怎麼辦呢?於是,就過年了。發明過年的人,可真是聰明;讓人 既可以理直氣壯、或萬不得已的回家,而又不怕走不掉。 我年輕的時候,因為痛恨一切禮教和習俗,所以也看不起人家過年; 尤其是四處拜年,那更是平日裡拍馬逢迎的加強。現在慢慢有一點了 解人,了解人的各樣處境,心就寬了,唉,人嘛,過個年有什麼不可 以呢?就算又拜年,又賭錢,至少,至少可以安心的回家啊! 但是回家之後,就要面對家裡的老人。不過發明過年的人,也同時發 明了許多過年的規矩,包括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兒;表面上看來,這是 為了整治口無遮攔的小孩子,但我懷疑更是為了讓年輕人安心,因為 這樣一來,老年人就不好再嘮叨那些難聽的話了。 當然,時代變了,現在連老年人也不見得肯遵守傳統;我知道一個年 輕人,每次回家過年,都難逃被拷問的命運。後來,當他終於明白了 傳統的價值,就有了法寶,據說只要提醒老人家,說過年不能講這些 ,就有奇效,不但逃過一劫,還能全身而退。 然而,這好像也並非萬全之計,還要看「家道」究竟如何,是小康呢 ?還是已經「中落」,或者「家法」還供在堂上?所以在「快樂新父 母」裡,我們提議「重新結識自己的父母」,那時候說的是: 「看過『老人與海』這本書嗎?…… 老人的一生,都在海上奮戰,起初是為了謀生,後來,則是為了証 明辛苦謀來的生,是值得的。從某個角度來看,那一個老人不是如 此呢?紛擾的人間就是大海,僅存的生趣就是大魚,而到了最後, 大魚又總是只剩下骨架。 家裡的老人並不在海上,而是在我們的身邊;……他不單單是一個 老人,也是我們的爸爸和媽媽;當我們稱呼他的時候,心情是複雜 的:一方面,爸爸或媽媽的稱呼象徵著舊日的威嚴、權力、和恩情 ;一方面,眼前的景象是,他正向我們索取同情、愛憐、或陪伴…… 有一位朋友,聽我這樣說,就刻意找他父親,要父親講古。所謂講 古,就是講他的這一生;從他的出生,那時的環境,成長的過程, 一直講到怎樣娶了媽媽,怎樣生了孩子,怎樣掙扎著生活…… 每一件事,他都要求講細節,講感受,講心情,講觀點。結果,他 有非常驚人的發現,就是,他從來不知道父親竟是這樣一個敏銳的 、細膩的、有感情的人;他尤其沒有想到,父親也曾經和自己一樣 ,是一個年輕人,在他的印象裡,父親好像永遠都是那麼老;還有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父親原來並不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而且,話 還滿多的。……還有,他也發現,父親並不如原來以為的,那樣的 寵愛小孫子;以前總是拉著小孩子去玩,什麼規距都不顧,而誰都 別想說上一句逆耳忠言,但是現在,竟常常對小孫子說,我和你爸 說話呢,你自己去玩,別來吵。 寂寞的老人啊,他何嘗一定要孫子陪伴呢?他只不過想和人分享他 的一生,他的一生,是他所僅有的,也是他唯一能貢獻於這既存的 人世的,但是,何嘗有人在乎,何嘗有人珍惜? 這位朋友後來說了很深刻的話,他說,什麼老人都只會疼孫子,那 根本是假象,最主要的,恐怕還是只有孫子肯讓老人疼愛吧!」 不錯,過年是為了回家,回家是為了讓自己再一次被疼愛。這事沒有 想像中那麼難,只是需要更多一點的想像。不錯,從某個角度來說, 我們每一個人都隨著不可知的命運,正如我們的地球,和我們的太陽 系銀河系一樣,在浩瀚的宇宙裡飄移,飄向無何有之鄉;然而,我們 也都有某種意義之下的家園,也許殘破,但不是沒有著落。 當我害怕,雖不強烈但又很深的害怕,害怕迷失了回家的道路,我就 轉而覺得安心:只要我還知道害怕,大概就不至於真的需要害怕。 飄萍沒有根,但有她的池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