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手札 Pinky 2003.07.20】
天涯
你我見面的次數不多,幾度相遇,卻有地老天荒的況味,不知道是見面的場景太奇特,還是彼此的人生本來就如同置身碩風野大的高原,遇到同樣頂著風勉強前進的旅人,不免流露一絲不必言說的莫逆。
第一次見面是在義大利,那時我們已在歐洲單騎旅行了將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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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個月穿越起伏的托斯卡尼丘陵,一路領略文藝復興的濃烈景致,傍晚到達義大利東岸的港口安可納(Ancona),第一步就是到碼頭詢問往希臘帕翠斯(Patras)港口的船票。
旅伴留在外面看守裝滿行李的單車,我走進鬧哄哄的售票處,先四處比價,再選定一間船公司排隊,隊伍前站了兩個東方人,從衣著打扮及神情,直覺是日本人,說實話,到處都遇到日本人,已經懶得理他們了,等到我拿出卡片付款,櫃台小姐說她們不接受,心想:「義大利船公司那麼落後,信用卡都不接受。」一直僵持不下,後來才發現我錯把金融卡當作信用卡了,難怪對方無法接受,很不好意思趕快拿出信用卡,這時,年輕的那個「日本人」驚喜詢問:「你也是從台灣來的嗎?」原來他們看到我一身單車騎士的打扮,認定我是英文流利的新加坡人,才會像西方年輕人一樣自助旅行,卻好奇地瞄我的信用卡。
在這個很少觀光客的偏僻港口,難得遇到可以說中文的人,自然聊了起來。
「你知道馬可波羅出版社嗎?」溫文儒雅的Kiki曾在日本唸哲學研究所,難怪有點像日本人,聽到我們在歐洲騎了快一年,熱心地建議我們寫遊記。
「我們和馬可波羅的涂姐及寶秀姐都很熟啊!」不禁失笑,原來有共同的朋友。
遇見了兩個特別的人,卻沒時間多聊,他們是隔天的班次,我們買當天下午的船票,一小時內要上船,時間緊迫,還要先到警察局蓋出境章,我們的申根簽證早已過期,必須打起精神混水摸魚,於是,在人來人往的售票口匆匆道別,各奔東西。
那是和Kiki及Eric的第一次見面。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只是一個旅程中的驚嘆號,很快就會被其他大大小小的驚奇淹沒,那時,匆匆一照面,認識不深,卻有預感還會見面。
第二次見面的機會來得很快,就在第三天,希臘的帕翠斯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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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中午郵輪抵達希臘,幸好沒有海關檢查申根簽證,又逃過一劫,避開轟隆隆的貨櫃車迅速離開混亂的碼頭,突發奇想,騎到船公司查詢旅客名單,確定他們前一天已上船後,在這個遊客絕對不會停留的小港口找旅館,特地多留一天,準備給他們一個驚喜。
→希臘的帕翠斯碼頭的咖啡座。 |
旅伴坐在一旁的露天咖啡座,看守行李及單車。我特地穿上唯一一件綠色碎花小洋裝,手拿相機,到船艙的出口前等待。
看著船艙門掀開,車子陸續開出來,很多乘客一一離開,才看到他們一前一後走出來,馬上舉起相機拍照,歷史性的一刻,從視窗看到他們兩人的眼睛都避開我,上前一步打招呼。
「啊,是你!你怎麼還在這裡?」「有歡迎花圈嗎?」可愛的Eric驚訝地胡言亂語,一旁的Kiki則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瞪大了眼睛,盯著我身上的洋裝。
向遠處坐在咖啡座上的旅伴揮揮手,大功告成。
一直到在咖啡座坐下,兩個人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
「我遠遠看到你,以為你是旅行社來招攬生意的。」「你今天的樣子和前天的勁裝差太多了,完全認不出來。」Kiki終於冷靜下來,發表他的感想。
在希臘灰暗的天空下,碼頭人車繁忙,所謂露天咖啡座就是在組合屋外隨便擺幾張塑膠桌子,勉強喝著難喝的咖啡,天南地北四個人,自由自在地閒聊,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有風雨同舟的相知。
Kiki是資深出版人,說話總是慢條斯理,卻常發驚人之語,直爽的Eric在英國唸文學博士,感受細膩,話題總是天馬行空,兩人相約走訪南歐。
「洗衣服要怎麼晾乾?」「旅途勞累,連看書都很困難,怎麼還能寫稿?」Kiki以他多年的旅行經驗發出疑問。
「如果是露營,我們有曬衣繩及衣夾,旅館內就利用暖氣烘乾,最後一招是把未乾的衣服綁在單車上讓風吹乾。至於寫稿,就是為了旅費發揮潛能囉!」
他們聽了一直笑著搖頭。
在汽笛及喇叭聲交錯的港口,一下子就聊了兩個多小時,雖然時間很短,卻像一起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在旅程的終點,即將道別。
他們計劃搭火車往東到雅典,往北拜訪一座遺世而獨立的山巔修道院,我們則要往南穿越伯羅奔尼撒半島,經過古代宗教和競技中心奧林匹亞,像古希臘人一樣走過崎嶇的山區,奔向愛琴海。
→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北邊的修道院 (kiki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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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前,拜託Kiki幫忙帶一包行李回台灣,轉交寶秀姐,再通知家人代領,他義不容辭地接下國際快遞的任務,減輕我們行李的負擔。
看到我們騎單車離開,Eric誇張地蹲在地上不斷搶拍,我們加緊踩踏離開現場,以免被送入精神病院。
第二次見面,只是童心大發,單純想要開個玩笑,但是,等到真的看見他們兩人走出船艙時,那種避之惟恐不及的表情,令人難忘。
第三次共聚一堂,已是一年後了,旅途中用電子郵件保持聯絡,可以從營幕上一行行的英文,讀出Eric的興奮和Kiki的關切,前後見面時間加起來不過幾小時,感覺卻像老朋友一樣。
約在台中的人文茶館,特意預約一間隱密的木造茶室,屋頂覆蓋著滿滿的枯乾竹葉,窗外青翠的竹影搖曳,水聲潺潺,品嚐栗子煨小牛、燻鴨腿、燒烤鮭魚等清爽的夏季料理後,親自執壺泡茶,為遠從英國回來的Eric洗塵,也感謝Kiki的寫作指導。
「回來這半年,Pinky在寫作,那你主要在做什麼?」Kiki一坐下來就詢問旅伴。
「賣笑。」旅伴乾淨俐落地回答,沉穩的Kiki愣了一下,然後笑得前俯後仰。
「也就是講笑話,分享旅行故事,尤其喜歡小孩子,他們的反應開放有趣,我們應該向小孩學習。」「她是人來瘋,愈多人講得愈好。」我在一旁補充。
「我很怕在陌生人前講話,不喜歡演講,尤其是人多的場合」,Eric聽到Kiki的話,被喝到一半的茶嗆到,不斷咳嗽。
「你這是什麼意思?」詢問反應激烈的Eric,Eric笑著指向Kiki,說不出話來,似乎暗示他總是在公眾場合長篇大論。
再次深談,才發現Kiki真的是處事非常低調的人,因為擔任出版社顧問,一週到出版社兩天,其他時間在家中讀書、創作,平常朋友聯絡就是透過電子郵件及手機留言,以前沒有手機時,出版社有急事只好請快遞按門鈴,很難相信在台北還能維持這種深居簡出的生活,真正是大隱隱於市,卻有一種莫名的緣份,讓我們在異鄉一再相逢。
再次深談,才發現Kiki真的是處事非常低調的人,因為擔任出版社顧問,一週到出版社兩天,其他時間在家中讀書、創作,平常朋友聯絡就是透過電子郵件及手機留言,以前沒有手機時,出版社有急事只好請快遞按門鈴,很難相信在台北還能維持這種深居簡出的生活,真正是大隱隱於市,卻有一種莫名的緣份,讓我們在異鄉一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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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一口QQ的紅豆涼糕,他的生活哲學給我們很大的啟示,雖然置身在競爭激烈的功利社會,只要勇於堅持,創造自己的價值,時間夠長,自然有一個寬廣自由的空間。
那一席話,對我們的生涯規劃有很大的影響,決心共組工作室,做一個自由自在的「跳蚤」,在劇烈變化的台灣,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式,我們不應該去「找工作」,而是創造自己的工作。
←在台中再度重逢。 |
「我的研究題目是重新省視受到宗教影響的愛爾蘭文學史。」「哇,這個題目很大。」年紀最輕的Eric像在向老師報告,神情認真地說明他的研究方向,雖然平常愛開玩笑,個性純良的他是可以專心讀書作學問的人。
「下個月要趕到愛爾蘭養一隻貓。」他看到大家疑惑的表情,進一步說明,因為他的教授有一位愛爾蘭朋友要出外渡假,所以他只要代為餵貓就可以獲得在愛爾蘭免費住宿的機會,他的教授還為他申請了一筆獎學金。
「那你可要好好對待那隻招財貓。」。一個聽起來很荒謬的研究機會。
曾經在法國參觀過怵目驚心的修道院,詢問他描寫中世紀修道院生活的小說,可惜沒有中文版。
在無盡的旅程中,拓展了眼界,卻無法停下腳步深入研究,行過萬里路,啟發讀萬卷書的慾望;一直往外追求,該是向內探索的時候了……
在週末的夜晚,坦誠隨意的說笑,互相激發,不必明說,心知都是脫離常軌的人,一股相惜的默契,似涼風忽前忽後流轉,一個尋常的房間,剎時幻化成一個超越時空的宇宙,有自己的行星運轉,流星飛逝。
在初夏的夜空下道別,互贈新書,接過Kiki的小說……
回來這半年忙著寫書、出版,剛想休息一下,遇到Eric回台灣,馬上相約見面,完全沒有喘息的時間,回到家,累到了極點,就像跑到終點的馬拉松選手,只想大睡一場。
睡前翻開Kiki半自傳體的小說「天河撩亂」(時報出版),越看越睡不著,索性下床走到客廳開燈細看,一個掙扎的靈魂,在殘酷的世界中,苦苦追求人生的價值,真實而深刻,書中有一段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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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凝視生命的練習回過神來,他總是感到惘惘的一時竟不知道身在何方,從而感到一陣怔忡,有如一個居無定所的旅人從曠野醒來,帶著虛無而悲傷的況味。」。
不由得想起十九歲所寫的詩:
「曠野
日夜奔馳
找尋更大的曠野」
自由之不可得的悲劇感早已深印心中,卻還是早早離開了家,四處遷徙,不斷拋棄過去,夸父追日地追求自由,自由的代價,卻是無法承受的漂泊與倉皇,不可避免過早地衰頹了,漸漸失去生之力量。
客廳這一盞燈,照亮了手中的書,思緒隨著文字亂舞,亢奮的昏眩中感到一股重重撞擊的力量,靈光一閃,忽然明白難以形容的親近感了,因為走過相似的旅程,有相同的渴望、愛怨、幻滅、憤怒及思索。
在極度的喜悅中沉沉睡去,清晨,起床,找不到信紙,拆了日記,就著天光,寫下一個讀者對作品的感動,洋洋灑灑寫了九頁雜亂的感想,已經好久沒有看到能引發熱情的小說了。
接下來一個星期,深陷在小說的世界中,分不清虛構與真實的界限,一次又一次重看,Kiki在書扉用鋼筆題字相贈:「青春的輓歌,無非夢者的徬徨。」。
如夢似幻的感覺,無法用熟悉的文字表達。
在人生的高原上前進,從天明到日暮,停留欣賞野花的餘裕不多,總是必須不斷趕路,腳下千仞懸崖,沒有心力害怕,只是迎著風前進,一再催逼自己,跌倒,馬上站起來,從來不看身上的傷口。
在小說中,看到了一個奮力前行的旅者,滿身傷痕,還是帶著微笑。
旅人和旅人之間,有整個天地的空間,偶爾交會,又要各自趕路,雖然你我見面的次數可以數得出來,至少知道,不是獨自一人,在天涯。
關於Kiki
1955年生於台灣南投。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廣島大學哲學碩士。
曾任聯合報副刊編輯,時報出版公司總編輯,台灣商務印書館副總編輯。
著有長篇小說《世紀末少年愛讀本》(1996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文學
類最佳書獎)、《天河撩亂》(1998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
劇本《公園一九九九的一天》(1998國立藝術學院首演)。
譯有吉本芭娜娜《廚房》、《蜥蜴》、《蜜月旅行》、《白河夜船》、《哀愁的預感》、
《NP》(2002時報出版白金翻譯家) 和河口慧海《西藏旅行記》等。
現居台北,專事寫作。
關於Eric
現正旅居英國,為國際美食專家,攻讀西洋烹飪與愛爾蘭文學雙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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