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離》07. 聚離,之三 上班上的有點累,做甚麼事都提不起勁來,是因為天氣變熱的緣故還是因為你不在身邊? 那晚阿尹的淚,讓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知道她一直抑壓著情緒,不願在那男子面前示弱,坦言自己的受挫,持續繃緊的神經在她甩了他一耳光子後未曾鬆動半分。 而他亦是懂她的,否則不會在安全護送我們抵家後儘速離去。 女人好強注定是要辛苦的。在愛情上尤甚。 我彎身輕輕拍著阿尹,「要哭就哭個痛快吧!」 話才說完,我竟也隱忍不住慟哭了起來。 我應該誠實,自從你離去,總在恍惚間,猝不及防,教淚水輕易攻陷。 然而哭泣是寂寞的,一個人的眼淚則更加孤獨。兩人同聲而泣,寂寞加深,孤獨加劇。 於是,沙發上,兩個傷情女子,一癱一躺,先是抽抽噎噎繼而一發不可收拾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待朦朧中睜開雙眼,屋內已經滿室金光。 「早啊!」是阿尹先出的聲。 我看她一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打腫臉充胖子」約莫就是我看見的光景。 阿尹斜睨我一眼,搭了句,「彼此彼此。」 甚麼意思?我皺著眉頭想著。待進了浴間,與鏡中的自己相遇—— 天哪!好個圓月盤。唉。 身子經過熱水滌洗,整個人精神一振,走出浴間,忍不住深呼吸,有種重生的感覺。 寫及此,突然想起我的警告,嘿,我反悔了,請戒酒。老先生。 「沒想到妳酒量這麼好。」阿尹在餐桌上對我說。 「妳昨天已經很用力地讚美過了。」我滑入座,伸手取過桌上的鮮榨橙汁,冰涼入喉。真是舒服。 「真的。」她倒是滿臉驚詫。 見她怔然,想起昨夜,突然有點掛心,於是興起戲耍念頭。 我嚷,「當然是真的。妳還說,今後只要有我在場妳絕對滴酒不沾,堂堂酒國皇后,竟輸給這等名不見酒譜的後生小輩,簡直顏面盡失。」 阿尹聞言放肆狂笑了起來。 「妳這傢伙,下次喝酒,妳絕對跑不掉。」她岔著氣說。 然我的玩興未減,為求逼真,更加賣力,起而打躬作揖,「晚輩何德何能,今生能與前輩同桌而飲、同席而臥,已是莫大殊榮,怎敢冀望下一回?」 阿尹噙住唇邊笑意,伸手推我一把,「夠了,別玩了。」 我端看她,眼中已然有我熟悉的神采,姿態亦是我心儀的優雅。 是,我心中的偶像又回來了! 我這才斂起頑心,低頭搜尋餐桌上的食物,真的是餓了。 「妳不問我他是誰?」阿尹突然問道。 我沒答話,還沒準備好該說些甚麼,咬了口甜甜圈。嗯,好吃。 想起你的蜜汁麵糰,上面那圈烤得焦甜的蜂蜜,唉,更餓了。 討厭,洩恨似的,我狠狠地大咬一口。 阿尹卻忍不住搖頭,「麵包是無辜的。」 她是知情的,對你的手藝,她亦嚐過,不過她同你一般不愛甜味。 心思被揭穿,忍不住靦腆,我清清喉嚨,正色說道,「阿尹,妳不一定要跟我解釋甚麼。如果不想談,不必勉強,我不會四處渲染,妳該清楚這不是我的個性。」 「我知道,妳不必緊張。」她深深一歎後接道,「其實,我很想妳問我的。」 我倒是十分訝然。阿尹拒談私事,眾所皆知,每每技巧閃躲,令人識趣地不再追提。 「好吧!他是誰?」我雙手一攤,一派極其無可奈何的模樣。 其實是我膽怯。 當一個人試圖坦然揭露其內心深沉面貌,我的懼怕遠遠超越好奇界限,因為不能確定自己將面對、聽聞的是怎樣的一種真相。 特別是,當這人還是我欣賞、心儀的對象時,那種恐慌更是無邊無際。 為甚麼? 我曾認真思索,總沒個確切答案,大抵是怕幻滅。 有句話「幻滅是成長的開始」,或許這也是你覺得我老似個孩子的緣故吧。 此時耳畔星期假日獨有的暄鬧聲雜沓環伺——孩童的嬉鬧、轟隆作響運轉的洗衣槽、鏗鏗鏘鏘的鍋鏟聲……遠遠近近,悠悠而縹緲。 我靜靜地看著她,遠眺窗景的側面,柳眉緊蹙,層層濃得化不開的憂鬱將她團團圈住。 我在心中悄悄數數,試圖平撫波動的不安。 好半晌,她終於開口,極其溫柔的語調,「他是我同居三年的男人。」 我倒抽一口氣,想起pub裡交纏相依的身軀,阿尹的震顫,那絕不是一耳光子就能事了的。 然而捫心自問,換作是你,當下我又該如何表態? 心如刀割。我沒法想像、不願想像,你這般待我。 阿尹沒察覺我的異樣,回眸與我相望,她悽愴一笑,自顧繼續說道:「是我提的分手。」 那一眼,讓我無法再耽溺於自身的憂傷。 「也或許一切都是天氣的錯。」她說。 那是一個冬日,久違的陽光終於露臉。她在晨光中醒來,有點怔然,微瞇起眼,隔著身側男人的背,看微風輕拂屋內白色窗簾。 忽然間,她心底不知怎地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空茫,不自覺抬起手,手指沿著他的肩線滑走,感覺有一種陌生疏離的情緒緩緩滲了心來。 她覺得不安,伸手環住身邊的男人。 男人咕噥一聲,回身與她相望,「怎麼了?」他問,睡眼朦朧、聲音暗啞。 「我們在一起三年了。」她說。 「嗯。」 「你沒有甚麼話想說嗎?」 男人看了她一眼後,「很棒的三年。」 「怎麼個棒法?」 他坐起身,自茶几上取煙點上,白色煙霧隨風飄成一縷,散去。 「妳想結婚嗎?」他問。 「不是,怎麼可能。」 兩人早有共識,婚約只是法律上的名詞,於生活無益。 「妳愛上別人了。」 「沒有。」她答得果決。 可是轉瞬卻想,近來,她愛過甚麼? 愛過流行樂,每每教纏綿悱惻的詞意激得一顆心震震顫顫;沉迷影像世界,有一陣子跟風跑遍各戲院影展,各式議題的電影,讓她的視野大開;舞台劇亦然,甚至興起上表演課程的念頭。 可是全是過去式。 「生活上我們有甚麼不協調的地方?」他熄了煙,倒了杯水喝。 「沒有,一切都很好。」 是因為太過協調的關係?她想。 讓日子成了一灘池水,清澈見底,只是沒有生命力。 「或者妳希望收到鮮花,還是渴望驚喜?」 「不是。都不是。不過,你沒提我倒還真沒想過這環,的確很久沒聽見花店小弟喊我名字了。」 「如果我送了,妳會讚同我『很棒』的說法?」 她搖著頭,「我想知道的是:你覺得我們的生活棒在哪裡?或者是甚麼讓你有棒的感覺?」 他低頭沉思,而後語帶嚴肅,「我們換個地方談,我想我需要一杯咖啡。」 兩人分頭盥洗,待阿尹出現在餐室,男人已煮好咖啡細口啜飲。 他倚窗而立,陽光淡淡地淋了他一身,濡濕的髮在光中閃耀。 沒錯,這的確是同她一起生活三年的男人。 可是,為甚麼她覺得陌生﹖ 他轉頭看她,面容平靜、語氣輕緩地問道:「阿尹妳覺得生活是甚麼?」 這句太出人意表的問話,教她怔愣,半晌後才緩緩答道: 「一份經營有成的工作、一個可以互持的伴侶應該就是生活的全貌吧。」 「可是如今妳握在手中卻覺得生活應該不止是這樣。」他說。 他轉身舉步走向她,兩人對坐餐桌前,又說,「可是妳又找不到方向,所以妳把問題丟給我。」 她對他的說法好奇,「那麼你的答案是甚麼?」 「我沒有答案,因為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生活之於我就是這麼回事。」 他喝口咖啡繼續說道:「現階段,我覺得日子過得十分愜意。辛苦唸書、工作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點成績,可以喘口氣,身邊還有個懂我的妳,我很滿足也很珍惜,打算就這麼平實的生活下去,這就是我所說的很棒。」 她承認他所言,句句屬實,只是…… 「未來呢?」她問。 「妳對未來有甚麼期盼?」 「我不知道。」 「可是妳渴望能有所改變,隨便甚麼都好。」 她抿唇,無言反駁。 因為她真的沒有答案。 一直以來,她內心有股感覺,浮動著,朦朧不清,力道卻十分巨大,常常壓得她幾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愈想釐清,卻愈困惑,彷彿置身迷霧般迷惘,因此也就更加憂慮、不安。 會嗎?真如他所說,自己只是渴望改變?! 他伸長手,橫過桌面,緊緊握住她的,低語,「也許……妳想離開我?」 他出人意表的字眼、沉重的語調,教她一驚,忙揚聲辯道,「我沒這麼想。」 「那麼妳怎麼想?」男人不由得苦笑,「此刻,那是妳唯一能做的改變。」 他鬆開了她的手,舉杯又啜飲了一口咖啡,而後,淡淡地繼續開口說道,「撇開經濟的考量,妳太熱衷工作,絕不可能輕易棄守,換言之也就沒法離開這個生活圈,連帶身邊的人也無法重新選擇。重新分配工作之外的生活,首當其衝的就是我。」 她無法否認他所陳述的一切,那是事實。可是…… 他忽而輕笑,帶點自嘲、甚至自憐地低語,「在妳心中,我終究敵不過工作。」 「在你心中,我又何嘗能與你的工作較勁?」她忽而眼眶一熱,感覺淚就要滴落…… 他起身,走到她身側,伸手捧起她的臉頰,深深凝視,她被瞧得心慌,掙脫了開來,淚也在此時轟然潰決。 他沉沉的歎息,再度傳進她的耳朵。她悄悄抬起頭,發現他已經背轉過身,再度走到窗前。 好半晌,他低沉的嗓音終於再度揚起,「妳是否想過,也許我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 她只問了一聲,「你不會回來嗎?」 「那麼我為甚麼要走?」他回轉過頭,雙眼直盯著她。 她垂低頭,無言以對。 又是沉沉一歎,他輕聲地道,「我明天找人搬。」 你知道嗎? 阿尹就這樣一聲不吭,看著她的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她的門。 兩人再無聯繫,直到pub那一掌,而時間相距已有六個月。 「阿尹,妳還愛他嗎?」我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她始終深埋雙手的臉終於探出,與我照面,「這半年來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有甚麼改變,心裡還是覺得空,周遭的一切依然陌生得無以復加,一種很蒼白的感覺。 「而不安還持續加溫,找不到源頭,於是我的酒也愈發喝得兇猛,有好幾次我是強撐著去上班的,覺得自己就快失控了……」 「我完全沒看出來。」 你是知道的,我和阿尹工作上的接觸是相當密集的,而我又老愛找她搭訕,午休時間定是同桌吃飯。 是我太魯鈍?(也或者再次證驗我的靈敏只因為是你的關係。) 「沉浸幸福之中的人,是很難察覺悲傷的存在的。」她對著我說。 「可是現在的我就能看出嗎?」 「不能。」阿尹搖著頭,「如今妳又太沉溺於自己的傷痛,甚麼也看不見。」 「我不應該再這樣繼續自憐是不是?」 「照常理來說沒錯,可是愛情怎麼有常理可言。」 所以,你的不合常理的決定是因為愛情使然? 這似乎是個浪漫的藉口。 「那麼現在呢?妳怎麼打算?」我問。 「我倒想問妳個問題。」 「妳說。」 「一年以後,你們再相聚,你們的計畫是甚麼?」 「一場婚禮、一個溫暖的窩、代步的車子、一雙兒女,應該就是這樣了。」我說得理所當然。 可是我想起你面無表情的臉,關於未來,計畫的人永遠是我,興高采烈的也是我。 莫非我想望的未來藍圖不是你想要的? 那麼,告訴我,你想要甚麼? 「就這樣?」阿尹問。 「妳果然還沒想出個頭緒來。」我不禁失笑。 她亦然,咧嘴笑了開來。 「我會不會是庸人自擾?每個人不都是這樣計畫未來的嗎?」她困惑地抿起雙唇。 「我很想說是,可是有點猶豫,也有人走不同路。」 她眉眼一挑,「妳是指那些出世的尼姑、和尚、神父、修女。」 「嗯,他們選擇了不一樣的人生。」 「只能有兩種選擇?入世或出世。」 「人生也只不過是兩個字,『人』跟『生』。」 「也許真的是我想得太多。」 「找個著力點吧,分散注意力。」 「找甚麼呢?工作?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全掛在上頭。」 「那麼就是愛情了。」 「妳別忘記,是我丟了它。」她說。 「那麼把它找回來。你們還是相愛的,我看得出來。」 「是嗎?然後一切再回到原點,如同半年前一般。」 「也許會不一樣。」 「為甚麼﹖」 「因為妳甩了他一巴掌。」 「是嗎?」 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用力地點著頭。 因為我知道,嫉妒是張是石蕊試紙,專門用來檢試愛情的酸鹼濃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