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離》09. 舊情 嘿,好嗎?最近都做了些什麼? 這一兩個月我忙著修身養性。 怎麼說?我去上了書法課。 意外嗎? 小時候學字,寫得並不是同儕中最娟秀的一個,平心而論也只能稱得上工整,不服輸的個性,偷偷臨摹字跡優美的同學的字體,所謂「像不像三分樣」,漸漸寫成一格,倒也筆劃出一款屬於自己特有的字形,博得師長讚譽。 然而有一年,時興寫些怪形怪狀的可愛字體,原本方正的中國字,在頗具創意的同學筆下個個突然有生了生命力似的,對著你逗弄各式表情,讓字在本身涵具的意義之外又多了一抹生色的情感色彩。 我望字興嘆,這類需要巧思與想像的字體,臨摹功力再強亦只是翻拷的複印,徒具形式,是制式生命。 這點認知教我挫敗異常。 然而生命中所有的學習成長難道不都源自於模仿? 少時扮家家酒模仿的是母親、玩官兵抓強盜模仿的是警察,上作文課寫<我的志願>時大部分會寫著,我想成為像某個長輩,許是父母或叔伯甚或兄姐、師長……的人;因為心中對其崇敬之故而願意變成同他一式的人。 那麼情感的衍生亦然? 知曉愛、喜歡?分辨友情、愛情?界定感情的分野而不至於逾越或不及? 有一句知名的廣告詞「我是開始當爸爸之後,才學會如何當個爸爸的。」 所有的未知也都是如此? 只要置身在角色情境之中,自然知道該如何呼吸、動作、言語? 生命原來是一場模仿的競技,端賴誰能不著痕跡? 我們終其一生汲汲營營,賣力地證明自己與別人的異同、彰顯自己的獨特、絕無僅有,結論竟是一場複製,自己只是個複製品,差別在於技巧是否拙劣! 這是生命真相?!未免過於不堪。 可是如果真是,那麼也許我心中的歉疚與憾恨不會那麼深沉。關於生命。 前些天本同阿尹相約,待我上完書法課兩人一塊去吃冰淇淋大餐。 我興奮得很。自你別後,我鮮少吃冰淇淋,因為缺乏對象,吃來便少了氣味,雖然爽口依舊,透心涼的舒暢是怎麼也感受不到,於是那份甜膩的幸福滋味便大減。 況且阿尹厭惡甜食,對冰淇淋更是敬謝不敏,會興起邀我狂吃一頓,約莫是捨命陪君子的成分居多。 不過,她還是爽約了,因為公事之故。 我獨自站在玻璃櫥窗前對著看來鮮豔欲滴的冰淇淋模型,躊躇不定,正猶疑,忽然聽見有人喚我。 我一回頭,驀地怔然,怎麼會…… 看著眼前的男人,我傻傻呆立。 沒想過會再遇見他。 我必須承認,這些年來我總會刻意避開某些特定時刻、特定景點,以防與他不期而遇,戒慎恐懼的心情一直到遇見你才完全鬆懈。 只是,你離開了,我的心仍停留在有你的記憶,忘記該再次武裝設防自保。 而命運總愛捉弄人,事情的發生總在你猝不及防之際。 「嗨,這麼巧。」我強顏以對。 「還是這麼愛吃冰淇淋。賞個臉,我請客。」他揚聲說。 我再次怔然,那是我曾經熟稔而眷戀的陽光笑臉。 歲月該是摧人老的,為何他的笑臉燦爛依舊? 心還來不及出聲,腳已率先跟著他走,直到兩人對坐,我仍彷如置身夢中。 「這麼久沒見,好嗎?」他問,還是習慣性地挑高兩道粗眉。 「還不錯,你呢?」我試圖振作,清醒面對他。 他又笑。「我們真是生疏了,這樣的開場白……」 往年,這樣的對話是絕不會出現的。 他會喊,喂,最近鬼混什麼? 我會嚷,你瞎攪和個什麼勁? 當我們是學長與學妹的時候,在我們從情人變成朋友之後。 「是年紀大吧,總不能老是吊兒郎當地說話。」我只得這般笑說。 「嫁人了嗎?」他探問。 我想起和你的一年之約,於是脫口說道:「明年。」 「怎麼樣的一個人?」 該怎麼形容你?是身高、體重、長相還是職業還是性情?太表象。 「一個好人。」我點頭用力地說著,「一個對我很好的人。」 是,這就是你,待我好。 他抬眼深深注視著我,「我也曾經是個好人嗎?」 我故意漠視,他那雙充滿懷舊氛圍,因往日的溫情而晶亮的眼眸,俏皮反問,「你現在是不是一個好人?」 他淡淡地說,「我現在是一個很想當父親的男人。」 我不明白,仰臉看他。 「沒聽懂?」 他太熟悉我困惑的眉眼,當年老掛在我臉上褪不去的面容。 我搖頭。 他再度微漾起嘴角,「妳知道嗎?看見妳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很溫馨、很安全、很舒服。」 是嗎? 家,該是一場情感的衍進史,因為愛情的緣故,共組一個家,時日漸久轉為感情,孩子誕生,親情於焉產生,唯獨友情,消逝與開端均在家庭之外。 那麼現下,兩人之間,曾有的各類情感早經時光消弭殆盡,他的感受何來之致? 我不明白。 我低頭專心吃冰淇淋,淡而無味,想罷手,可是不動的手該如何擺置?不動的唇該如何言語? 當年分手的情景霎時湧入腦際。 約莫也是在這樣的季節,他畢業在即,而我是個準備升大二的學生。 那是一個午后,我在他宿舍看著他打包行囊。 他是有一些怪癖的,不喜歡別人經手他的物品。 一般女友在家務上的溫柔嫻淑,我從沒機會展現,沒為他洗手作過羹湯、未曾打理過他的衣物。 一直以來,我只是跟著他,快樂、幸福地在他的世界裡遊走。 終於,他收拾妥當,隨手自冰箱取來兩罐飲品和一支我最愛的義美紅豆牛奶冰棒,與我並坐,兩人沉默地喝著。 突然,我心中湧起一股異樣的情緒,握在手中的冰涼似乎隨著血液直抵心房。 驀地見他信手拿起一張紙,粗粗地畫上˙—∮∩∪,然後問我: 「這是什麼?」 我看他一眼,「點、線、空集合、交集、聯集。」口中還咬著最愛的義美紅豆牛奶冰棒。 「還有別的。」他拿起筆繼續在紙上畫著—— ˙=∩=LOVE —=∪=FRIENDSHIP ∮=↖↘≠˙ 他指著圖畫慢條斯理地解釋,「這點,是交集,是愛情;而線,是聯集,是友情;空集合,則是背道而馳的線,永無相會的一點。」 不愧是數學系的高材生。我渾身冷颼颼,知道他想說什麼—— 終於,時候到了! 我張嘴再咬一口冰棒,企圖藉由雙頰的鼓動讓蒼白的臉暈上一點顏色。 天氣悶熱得厲害,我坐在臨窗的書桌上,陽光豔豔,身體冰冷,耳畔蟬聲綿綿,還有沙沙的樹葉聲窸窸窣窣迎風響著。 想起侯孝賢的電影場景,有一種明亮的淒涼。 終於,我吃完冰棒,我拿起他的筆,在紙上畫上—— ∞ 看了他一眼,心底問:你懂嗎? 他只是面無表情。 於是我只得跳下桌,說了聲,「好好加油。」 轉身,走了,離開那個我佔據一整年的桌子。 如他所願,成為背道而馳的一線。 你一定不懂,我是如何察覺他的意圖。 因為事實確然如此,從相識、交往到分手。只是,我一直以為我們該是平行的兩線。 當初的相識源自一場意外。迎新會上,一場拋繡球的活動,他在同儕的推迫簇擁下,丟了球,不願稱了友朋的惡作劇,故意失手丟向側門。 而我卻因為貪睡錯過時間,急忙趕到會場,見門就闖,沒想到,迎頭就是一球,被砸得傻呼呼,腦袋轟然,全是此起彼落的哄堂大笑。 也許是一早注定,那惡作劇的男子竟是我同一個屋簷下的學姊的男友,於是我們便順理成章開始四人行。 雖然對於因繡球之故而被迫配成一對這事顯得十分反感,可是因為太喜歡學姊,(如今想來這學姊的個性倒有幾分雷同於阿尹。)愛屋及烏,對她男友也有難掩的親切感,於是也就不再計較,純然把他當成學長看待。 而且當時好不容易終於擺脫了考試壓力,可以痛快玩上一玩,能夠有個人帶著上山下海,當然是玩瘋了,怎會有心思想及其他,更遑論男女之情。 或者,因為幸福的緣故,身邊的人總毫不吝惜對我付出他們的關心與憐惜,讓我對愛的渴求始終貧乏。 況且自認為學長照顧學妹本是天經地義,因此才會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陷入愛情漩渦。 那是在大一上學期接近終了的時候,四人正精心計畫一趟花東之行,準備直玩到除夕才回家過節。 我因為一直渴望能夠露營野炊,嚐嚐竹筒飯、野生菜,在星光下、山風中細語而眠而樂得合不攏嘴,多日失眠。 亢奮的情緒,直到在相約地點,沒見到他的人,整個人頓實萎靡,身體開始倍感疲倦。 那趟花東之行,是如何結束的,我完全失了記憶,而那個舊曆年,鞭炮轟轟隆隆,我卻渾渾噩噩。 好不容易撐到開學,直奔他的宿舍,空無一人。我呆掉了。 我魂不守舍,每天都到宿舍等他。一個星期之後,終於見到他的人,沒有絲毫矜持,我直撲進他懷裡,泣不成聲。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自己陷得太深。 他伸手擦乾我的淚,我哽咽說著:「我可以待在你身邊嗎?」 他無聲將我再度擁入懷中。 而後,原本的四人行也就散了。 可是兩人獨處,其間的差異漸顯,於我並未造成困擾,倒是他皺眉頭的頻率變高了許多,我卻仍兀自沉醉在喜悅之中。 因為他的世界是我未曾接觸的面,國劇戲曲、棒球、撞球、化學實驗,還有物理原理的應用……那些曾在馬蓋先手中發生的奇蹟,如他是家常便飯。 鮮奇與崇敬魅惑我的雙睛,可卻對不上他日漸褪了光芒的笑顏。 直到意外聽聞一連串的耳語:他去考了托福,失利,大醉一場;父親車禍住院,他日夜看護;妹妹賭氣離家出走,他四處奔波……,我才如夢初醒,原來我早已被屏除在他內心世界之外。 是,我是個局外人。 想起這段日子,我總見不到他的人,但電話倒是沒斷過。最後一次,是在他的宿舍,我上完家教課,拎著他愛吃的羹湯,想給他一個驚喜,卻見他喝得酩酊…… 一直以為是他需要獨處一段時日,結果竟是…… 忘記,他就快離開校園,離開我。 於是,我只好等待。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等待,只有沉默,等他開口。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日子似乎再次走入常軌,但我的世界裂了縫,我感覺得到。 一直到他畫了那張數學符號,說了那麼些話,才終於畫上休止符。 關於分手,如果我有一絲絲欣慰的話,該是他並不是因為另一段愛情而選擇離開我。 可是,有時不免想道,如果是因為另一個女人,那麼我還可以名正言順地大聲痛斥他的負心背棄,可是,他的離開只因我們是背道而馳的兩線。 我不想爭辯,不知在哪看過或聽過「愛情是跟某人很近的平行線而不是交點。交點,遲早會錯開的。」 我一直是這般看待和他的愛情,並且努力拉近我倆的距離,如果他沒看出,那麼我認為強求無益。 如果我們真是背道而馳的線,那麼地球是圓的,我們終有交會的一刻,甚至密合重疊,甚至還能滑出一道弧線成就一個完美的圓…… ∞;無限值,我們可以擁有無限的可能。 可是,他不要。 關係自此,成了朋友,不再是學長與學妹,不是戀人。 想及此,我攪動杯裡已然融化的綠色冰淇淋歎了一口氣。 很輕很輕的歎息,不意還是教他聽見了。 「那歎息,是因為我?」 我避而不答,反問:「為什麼說,是個很想當父親的男人?!」 他微偏過頭,好半晌才淡淡提起妻子的不孕,家裡對傳宗接代的期許,儘管妻子願意離婚成全他的孝意,他卻不能因此離棄她。 然而在兩老的苦求之下,妻子忍痛背著他與公婆設計,讓另一個女人懷了他的孩子。知情後的他自是震怒無比,憤而脅迫女子拿掉孩子,卻換來兩老屈膝相對,就這樣,一家四口,淚眼相望。 他只得屈服,妻子無微不至的照應那懷著他的孩子的女子,他心疼得夜夜擁著她說抱歉。妻子只說,孩子生下後,讓她走。 他只得點頭。 可是,那孩子竟然是個死胎﹗ 兩老終於死了心,將冀望轉移到妹妹身上。 而他的妻子還是離開了他。 他開始沉淪,讓很多女人懷孕,然而沒有一個孩子留得住,全流掉了。 一天,妻子前來探望,他欣喜若狂,以為她舊情未了,結果卻是兩老不忍卒睹他的自毀,央求她幫忙勸阻。 於是他惡臉相向,毫不留情用粗鄙的言語詆譭她,發了狂似的。 直到瞥見她的淚,他才醒悟自己的荒唐。 他苦笑說道:「妳現在看到的我,是死後復生的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事。 「說祝福我,如何?」 他說,準備再次追求他的妻子,並且打算領養一個孩子。 我說,「好好加油。」 我們微笑道別。 一星期後,我收到他的信,他在信上寫道: 能再看見妳,終於了卻了心中憾事一樁。提起妳的他,妳眼中的幸福神采教我寬心。 當年是我愚騃,∞的深意,是妻子教會我的。 「好好加油!」希望這句話不會是另一個五年的序幕。 信中附上那張紙,泛黃的紙張—— ˙ =∩=LOVE —=∪=FRIENDSHIP ∮=↖↘≠˙ 還有我的∞,清晰依然。 我將它隴在心窩。 和他分手那年暑假結束之前,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是一個下雨天,我在醫院裡的化妝間,撫著肚子,無聲的落淚。 和他分手之後,我還沒哭過。 然後,我同醫生約了時間,提領了錢,動了手術,就這樣,成了劊子手。 曾經,我有過一個孩子,而這男子是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