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聚離》11＜聚離，之四＞ 不能相信，我竟然接到你的電話，在分別半年之後，我竟能再聽見你的聲音…… 原諒我失控的嚎啕，這電話像是悶熱的午后，一記轟然乍響的雷電，碩大的雨珠劈哩啪啦，才須臾光景，又復於平靜，寂然無聲。 如果不是地上的濕意，真以為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一場瞌睡中的白日夢。 在電話中聽見你問候的話語，我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你語中的心疼與憐惜，悲的是你的堅持，讓你我備受相思的煎熬，處於悲苦的境地。 你確定這樣的日子還要繼續?!這般的磨折不能就此打住?! 如果這般仳離的生活，我還得持續六個月，那麼請別讓我再聽見你的聲音。 這就如同好不容易結疤的傷口，再經撕裂，舊創新傷，渾身是血。 是，我仍然羸弱，還不夠強壯可以挺得住這般失血。 所以，可以明白你初始執意要我寫信卻不回信的用心，也終於能夠理解你的殘酷——不通電話，是怕我會血流不止。 而關於那段過去，我是費過心力要遺忘的。 忘記是誰曾對我說過，他會把傷心摺起，成很小很小的一塊，往心的深處藏，深不見底的地方，永不見天日。 而我不然，我擰碎了，將它摻入血液裡，循環再生，尤其在遇見、擁有你之後，我宛如脫胎換骨一般，過去是縷輕煙，化身為雲，遠去了。 那場巧遇，像是一場意外的跌傷，青紫的淤痕很快便會消褪的。 是，連血都沒有。 不是我冷酷，只是過去已然過去，無力改變，即使能，我還是會作同樣的決定，當時的環境、經濟狀況、心理狀態都不容許自己更換角色名稱成為一個母親，基於愛，我選擇殺害。 我心中沒有愧意，只有自許日後在所有條件許可之下，定要竭盡所能做個最好的媽媽，給孩子無盡的愛與關懷，我一直抱著這般的期盼，等待我們的孩子。 不過，最近生活上發生一件大事，非常大的一件事，教我措手不及，瞠目結舌。 那天，我意外地起了個大早，提前到公司，準備優閒地享用一頓味美的早餐。 習慣匆忙，難得的閒適，有一種恬然的愉悅，手握香甜的蜜桔茶，口嚼軟Q的鬆餅，在晨曦中和微風談一場戀愛，是幸福的滋味。 踏著輕巧的步伐，到茶水間洗杯，等開飲機的水沸騰的空檔，突然瞥見公告欄上新張貼的公告—— 企劃部經理張晨尹，自即日起留職停薪一年，其空缺暫由總經理莊兆晟接任。 人事部經理孔卯功 我驚得尖叫一聲，轉身拔腿就跑，迎面撞上仍睡眼惺忪的東哥，連聲歉意也無，他的哀嚎聲引來眾聲嘩然，而我已奔至阿尹辦公室門前，直闖而入。 空無一人。 辦公桌上各式文具用品還是阿尹慣常的凌亂，模型飛機、大大小小的相框、各式奇型怪狀的娃娃、CD片、音響組合……等私人物品亦如往常安然置於櫥櫃上。 我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什麼跟什麼嘛，害我嚇了一大跳。」 「什麼東西嚇了妳一大跳的﹖」 我聞聲回頭，見阿尹抱著個紙箱走進來。 我嘟嘴道：「不知是誰那麼無聊，竟然貼了張假公告，說妳從今天開始留職停薪一年，害我嚇個半死。噯，妳是又惹了誰？這樣惡整妳。」 阿尹笑著入了座，抬頭對我說：「我沒有惹誰，公告也是真的，我的確從今天起，開始留職停薪一年。」 「為什麼﹖」我簡直嚇傻了，「好端端的幹麼留職停薪？妳要去哪？還是有人挖妳？那我要跟妳一起走。」 我抱起她的擱在桌上的紙箱，緊緊環在懷裡，像個蠻橫不講理的孩子。 阿尹咧著嘴笑，那笑像沾了蜜似的，甜滋滋。 我覺得怪。 好半天，她就這樣衝著我笑，那笑形成一股奇異的氛圍，神祕而不可捉摸。 我心底閃過不好的預感，遂急躁地大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妳快告訴我啊！」 她卻好整以暇，慢條斯理地反問我：「妳知道，為什麼蒙娜麗莎的笑容特別迷人嗎﹖」 「蒙娜麗莎?!」我困惑不已，「這和妳有什麼關係﹖」 她又再度笑顏看我。 那一笑，我終於頓悟，我結結巴巴，「妳……妳是說……妳懷孕了?!」 「嗯。」她點頭，「我準備當媽媽了。」 青天霹靂，霎時間，我只覺得天旋地轉，好半天才鎮靜下來，我鬆手將箱子擺回桌上。 「妳漏了兩個字，是未婚媽媽吧﹗」我說。 「妳倒恢復得挺快的。」她斜睨我一眼，「這很重要嗎？妳覺得我一個人沒辦法好好照顧它﹖」 「不是，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觀念上，覺得孩子有權擁有父母，任何一方缺席，對孩子的成長必定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 「只是什麼﹖」阿尹追問著。 而我想著，該不該同阿尹提這點？畢竟這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 「妳說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不愧是阿尹，一眼就看出我的猶疑。 聽完之後，她頗讚同地點頭說道：「我也認為孩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不過整件事的發生完全出人意表，我還來不及計畫、思考，一顆心已完全被喜悅包圍，整個人開心得離了譜了，老是對著鏡子傻笑，摸著肚子講一缸子的話。 「妳知道我一直很迷惘，對不對？可是，當我知道自己懷孕之後，那種空茫的感覺突然不見了！ 「整個人覺得很踏實、很寬心、很安慰，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心情，久到我以為我已經完全遺忘，此生再不會擁有同樣的感動……」 「甚至會願意為它放棄工作。」我自動替她把話接上。 「嗯，完全沒有半點心疼，一絲絲都沒有。」她強調地說道。 「他知道嗎﹖」我指的當然阿尹那同居的男人。 「妳認為他是孩子的父親﹖」 「不作第二人想。」 阿尹不會是個隨便的女人。她對待感情的態度，就像對工作一般、對自己的生命一般，認真到近乎嚴肅，否則那男人不會甘心被她一把推開的。 「嗯，他也非常高興，簡直有點樂昏頭，讓我幾乎要以為這一切全是他的計謀。」 「不是嗎﹖我倒覺得挺有可能。」 我忍不住要懷疑，因為我定會這麼設計的。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是不是也該如法炮製?! 「是真是假，我也無從查起，況且我的確很開心自己懷孕了。」 天哪，真是開始轉性了，阿尹追根就柢的個性絕對我下於我，如今竟然說出這種話?! 「我想你們是不打算結婚的。」我歎口氣問：「他會再搬回去住嗎﹖」 因為我記得，他們兩個人對那紙婚約，可是一點也沒放在眼裡。 「他提過，可是我不贊成。」 「為什麼﹖」 「我不想把問題弄得太複雜。」 「什麼意思﹖」愈說我愈迷糊了。 她說，自己將面對一種全新的生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handle得很好。如果他再搬回來住，問題一定更多，他也是第一回當爸爸，心情的起伏應該不下於她，所以她覺得暫時還是維持現狀。 不過，她答應那男人可以常回來看她。因為覺得有他幫著照應，自己也會安心一些。總之，關於一切，她還沒通體想個透澈，現階段，視情況而定，也許，兩人最後還是會簽下那紙婚約，但一切仍是個未知數。 我忍不住想道：原來愛得太多也是一種負累，太替對方著想的結果，卻讓兩人變得更為疏遠。 我會不會也是你的負荷呢？ 我突然覺得疲倦，想也不想就往沙發上癱，連聲歎著氣。 阿尹忍不住笑，「妳這是什麼意思，拷問了我大半天，最後連聲恭喜都沒有也就罷了，還歎氣連連。」 「我就要失去妳，妳想我怎麼開心的起來？」 我只得胡掰一個理由，不想讓自己的傷感污染阿尹的歡愉。 「妳這個傻瓜，妳可以來看我啊。」 說到這，她突然偏倚了頭，沉吟道：「嗯，看來我又多一位跑腿的好幫手囉！」 「不會吧！」我突然斜眼看她，厲聲道：「我拒絕。」 孕婦挑嘴的惡習我是見識過的，我有一位表姐懷孕時可整垮我們一般親戚，她老是想吃些不當令的水果，大夥又騙又哄，弄得人人筋疲力竭、淚眼汪汪才收場。我至今仍心有餘悸，總害怕半夜乍響的鈴聲。 如果以後我也這麼不可理喻地歇斯底里，你會不會耐不住性子，拂袖而去？ 「真是沒良心，還說捨不得我呢，結果馬上就翻臉不認人。」她嗔道。 「我是怕搶了別人飯碗，破壞了人家父子感情。」我酸味十足地說著。 「妳這傢伙……」她低頭，伸手取過紙箱，開始整理桌面。 阿尹竟然紅了面頰！ 從沒見過這樣的阿尹，很美，幸福讓人看來容光煥發。 我站起身，走向她，「恭喜。」我終於說了。 她抬頭，「謝謝。幫我收？」 「嗯。」我點頭。 我們邊收邊聊。我問起他和男人復合的經過。 原來，那天之後，阿尹打了電話向男人致謝，並為自己失控的行為道歉。男人竟藉此要脅要她請客賠禮，於是兩人又開始約會。 她說，見面時，當年相戀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甚至還多了一些她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感覺，兩人總是不期然地會心一笑，宛如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靦腆不已。 「那感覺真的很棒，人是沸騰的，耳畔似乎還能聽見啵啵啵的聲音。」她說。 我很神往，想著如果我們終於再見，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一定更為劇烈吧。也許是一場熊熊大火，我化身浴火鳳凰，奮不顧身，直往火裡撲。 「而且，妳知道嗎？」阿尹繼續說道：「也許我有點懂得自己的迷惘了。雖然我還無法確定。」 「喔！說說看。」 我好奇，會不會同我想得一般，一切只是她的傭人自擾。 原來她和男人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可是所有生活所需卻是平均分攤的，家電用品一人一套、衛浴設備一人一間、輪流洗衣、做飯、打理家務，輪流採買，電話亦是一人一線。 「換言之，我們除了同床共枕之外，一切全是各行其事。我們甚至沒讓家人、朋友知道我們同居，因為怕被逼婚、怕困擾，所以我們從不接對方的電話，免得事跡敗露。」她說。 我很驚詫，「好……好『實際』的愛情。」 真的，除了「實際」我想不出還有更好的形容詞。 「或者該說，太理智，太不像愛情。」阿尹說得十分感概。 愛情應該是混亂的，充滿不安、忽喜忽悲、時時處於惶惑的階段的，可是他們倆卻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怕造成對方無謂的困擾、影響彼此的工作、作息，堅持保有自我。 「這實在太見外了。」我搖頭說道。 「是啊，我們的生活在某個層面上太壁壘分明，甚至我覺得連情感也是，我們就算心煩、工作受阻，也會控制好自己不把壞情緒丟給對方。」 「那你們到底為什麼要住在一起？」 我真是不明白這對男女戀人，果然是庸人自擾。 「說真格的，我也不清楚，兩人當時都覺得是時候了，應該可以一塊生活了，至於為什麼？兩人也說不上來。也許是想省下交通時間吧！太浪費生命了。」 「果然還是實際面取勝。」 真想對他們倆行舉手禮，佩服！佩服！ 不過，我的確是懂得阿尹所說的「是時候了」，那是一種宿命的認知，只在碰見生命中的另一個半圓才會有的直覺。 「我想是孩子，讓我和他終於有了不可分割的牽扯，無論世事如何變化，因為孩子，我們再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那種親密的感覺，有別於單純的男女之情，亦不同於父母兄弟姊妹的親情，是一種真正的骨血相連……」 她抬眼怔怔地看著我，「我無法解釋那種撼動。」 她不用解釋我已經感受到，她雙眸閃動著一種神氣，一個新生命的韻律，因愛因情震裂而致，旁人無法取代的情感昇華。 「我不知道這樣的推想對不對。不過，我和他現在倒是牽扯得厲害，他雖然沒搬回來住，可是幾乎天天留宿。我覺得他變了很多，或許是因為我看他的角度變了的關係吧！」 阿尹還說，現在，她的家，亂成一團，並不是髒亂，而是一種風格上的改變，不屬於自己也不屬於男人，一種錯綜的混亂卻能感受到豐盈的生命力，讓她不再空茫、迷惘。至於未來，她有漫長的十個月可以好好想個明白，一切屆時再談。 她歎口氣，「有的時候，你只能等事情自己發生，再多的計畫都是徒然，事情自有它的脾性，誰也無法完全掌控得宜。」 我看著她，心中充滿歡欣的想望。 雖然不知道關於你我的情事將會如何演變？ 可是我知道自己將親自體驗，在半年之後，無論是好是壞。 你也和我一樣期待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