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我們一路開車飆在公路上,才換新的輪胎持續顛簸向前滾著,之前一大段路況不好的碎石地,飛濺起的小石子敲打兩邊的門板,叮叮咚咚敲得我腦兒門有些發痛。你坐在我左邊打著方向盤,時而雙手交替轉圈、時而單手輕握滑動,這趟往南去的旅程,我們不願承認自己像兩隻無頭蒼蠅,然而其實沒什麼好在意,因為在離開前的每一天,我們不也是一直看似目標明確的胡亂闖著。是這樣的胡亂闖,讓自己連方向感都靠直覺,那晚你來找我,開門見你背著出遠門才會帶的那只防水黑色大背包,你說:「我們一起走好不好?」走去哪?這是我腦子冒出來的第一個問題,但我並沒問出口,點點頭,轉身開始整理行李。但說真的,我們要走去哪?
被扔在後座的地圖縐成一團,折線處因為一路上的翻動開始破損,藍藍綠綠的裂開毛邊,彎曲如同你左手邊再過去那一整片曲折的岩岸,而隨著電台雜訊越來越多,我知道我們已經漸漸往更不為人知的地方去。我對不為人知的定義,約略是一個不那麼靠近海的地方,往山裡,或許有哪個人願意替我在茂密的樹林間,綁上一座吊床,當我躺著緩緩搖曳時,會靠在旁邊為我唱歌。車內冷氣是昨天下午壞掉的,你打開全部窗戶讓風灌進車裡每個角落,我沒紮起的頭髮跟著氣流胡亂飛舞,轟轟的風聲因為速度竄著這小小的空間。彼此沒有交談時,你會自顧自的哼些曲調,而我會側起背脊拱著腳,望著車外飛去的土地;偶爾我們也會一邊吃滿嘴的風一邊隨意的聊。話題停在那些被我們拋在後面的所有過往。
「在我之前,你是如何去愛的?」
這是你半小時前問的問題,我想了想說不記得了,你只往我這飄了一眼,然後繼續開車。我沒回答是因為我被這問題弄得腦子一片空白,才漸漸回想起曾經聽過一張叫《Love
is
here》的專輯,好像是個天色不怎麼清朗的午后,那個酷酷的他不太說話,站在我面前遞上這張唱片,嘴裡蹦出一個單字─Starsailor,樂團的名稱,於是接下來的整個夏季,我與他一併頹廢。我們常常在台北街頭徹夜的走,有回從華納威秀一路走到敦化南路,走得兩腳酸疼,腳底抽痛,最後停在尚未拉開電動鐵捲門的忠孝敦化捷運站,坐在門前,靠著,沒說一句話;他與他老爸吵架的那晚,我陪他回到小時後住的老家樓下,對著已經有新主人的三樓窗口癡癡望了一夜,過程中,我去便利商店買了兩次熱咖啡,他一口也沒喝,隔天早上我們在附近隨便吃了豆漿蛋餅,然後他騎著偉士牌送我回家。其實我至今仍不確定那算不算愛,那時的我們,像耗進全身的憂鬱去堆出一個年輕生命該有的樣貌,用鬱悶的氣壓彼此靠近,就連坐在他的機車後座,抱他的腰,也要像在大海裡面抓住浮木那樣的使力,似乎只有這樣,單薄的我們才能突顯出當時生命的力度。
「都是些過去的事了。」我喃喃的說。
「什麼?」你被我這隔了老半天的回話弄得疑惑,我笑了出來,說沒什麼,然後關上一半車窗,讓頭靠著。
以這樣的速度向前,很容易震起一些原本卡在心胃脾臟裡的瑣碎,它們混著不好聞的氣味藏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噴出,猛烈的又再噴出另一個男人的背影,然而臉孔卻很模糊了。比往年炎熱的春天,他忽然牽著我的手走往沒有燈的小徑,很輕很溫柔的說:「小心走,這路很黑。」我只敢讓手背貼著他的手心,而不是任其互相緊握。我的每一步都在發抖,但最終我們仍舊沒能走往明亮的角落,他只問了我:「一個人,怕不怕?」我搖搖頭,這應該是最好的回答,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我其實看見他的嘴似乎微弱的喊,是妳是妳,但我同時捂住耳朵哇哇的叫,於是只剩雜音嗡嗡嗡。之後,我盡量不往黑的地方去,是怕自己再貪戀一雙可以牽起的手,而且事實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你正坐在我旁邊,我卻想起那雙被自己推掉的手,盡想起一些已經失去的,真不稱頭。
「在想什麼?」你右手過來摸我的頭。
「你會常記起過去的事嗎?尤其是那些已經失去的。」我轉過頭問你。
「過去的事啊……最難忘記的往往都是很久以前的細碎小事,像小學五年級的教室,我們的教室就在教學大樓《勤勉好學》大看板的《勤》字下面。那時候小學每隔兩年就分班,升上五年級時我和最要好的同學分開,他被分到甲班而我在戊班,兩個小男生難過的要命,但強忍著沒哭出來,新老師帶著我們認新教室,老師就是這麼說的:『小朋友看到沒,我們的教室就在《勤》字正下方。』我心想:去他媽的《勤》……很幼稚是吧?」
「不會啊,我覺得很有趣,多說一點你小時後的事情給我聽嘛!」我整個轉過身,把椅背放低,面對著你側身靠在椅墊上。
「國小畢業前幾週,幾個六年級導師聯合幫我們辦了一場派對,星期六中午放學後大家各自回家拿菜,然後再回到學校集合,隔壁班一群瘋狂的女生居然偷偷帶啤酒來,其中一個女生喝醉了,站在走廊上就這樣大哭起來,她的姊妹淘都慌了手腳,沒人知道她怎麼了、為什麼哭,但我心裡很清楚,一定因為是前一天我將她托人送來的小卡片退回去的緣故,但我沒吭聲,繼續和我同學玩鬧,然後一邊偷偷瞄她,她哭得臉花花的,記憶裡,那好像是第一次有女生為我哭。」你看來帶著有點得意的口吻說。
「小六就喝啤酒,你們也太早熟了,你還辜負了人家女生的心意,真是不善良。」我作勢教訓你,卻也想起第一個為我哭的男生,他用手抹著臉邊哭邊罵,說妳這臭娘們,竟然讓我為你哭。他很不甘願,卻仍然流下淚來。哎呀怎麼著,那些噴出的瑣碎越來越驅近晦澀,這些晦澀又是從哪裡開始的?是從你敲我家門說一起走的那晚?還是從給我《Love
is
here》專輯的那個他?或許再早一些,根本是從我血淋淋滑出我娘陰道那天?
我說我有點睏了,撥開後座的地圖拉出薄毯,把椅背又放低的一些,你看著我打哈欠的表情說:「小孩子。」一邊調了調收訊不良的廣播頻道,卻找不到清楚的發聲,於是問我有沒有帶CD,我翻包包拿出幾片被我放進CD塑膠套內的裸片。
「聽爵士好嗎?」我看著拿在手裡的CD說。
「都好。」
挑了Bill
Evans的《Sunday
at the
Village
Vanguard》,感覺自己又踏在罪惡底端,咳出最後一點接近凝固的血塊,還拿給不知情的你瞧。學會聽爵士,是他起的頭,是他拉著我一步步的踏入,在我大二那年。我和他最喜歡在沒課的日子,手裡一瓶冒泡的冰啤酒,兩人像隱居山林般窩在他房間那張圓形軟沙發,聽著一張又一張的經典錄音、一首又一首的標準曲目、比較各種不同樂手所演奏的版本差異。偶爾我們也到師大路的《Bluenote》找蔡爸聊天,有現場演出的時候,我們仍坐在吧台的位置,他會從後面環著我,帶我隨舞台上的樂手一起搖擺。他說Bill
Evans是他最喜歡的爵士鋼琴手之一,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情人節,他送我Bill
Evans的《Moon
Beams》當禮物,還認真的補充說雖然《Sunday
at the
Village
Vanguard》更經典、《Waltz
for
Debbie》更浪漫,不過我一定會愛上《Moon
Beams》。那天回家我確實聽了一整晚,一次又一次的replay。
我蓋著薄毯閉著眼想到了這些,你仍繼續的打著方向盤。
「嘿!我們究竟要去哪?」我終於問出口。
「那在我之前,你究竟是如何去愛的?」你這麼回。
不要這樣的咄咄逼人,我提醒自己也想這麼告訴你,我們怎麼會如此不了解其實我的過去與你的未來罩在相同的霧裡,若霧散去,當你看見清晰的方向,或許你將無法承擔;而當我弄清回憶的價值,我也將抽不出身。
「算了,當我沒問。」突然我一陣反胃,朝窗外嘔,看著那些黃黃白白的嘔吐物筆直飛在車後,你嚇了一跳把車減速慢往路邊靠,那黃黃白白也緩緩的落了下來。我沒有要回頭的意思,你也明白,只把車停在一個路邊突出的小小空地上,我說我們別趕路了,今晚睡在車上吧!於是你開了車頂的天窗,也學我把椅背放低。在黑暗裡,我彷彿嚐到了藏在嘴裡很久的咖啡苦味,聽見了《Love
is
here》混著《Moon
Beams》,但我其實是握著你的手,聽的是《Sunday
at the
Village
Vanguard》。
我們還得繼續往南,在明天一覺醒來後。到時,或許我們應該聊聊其他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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