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有好些台灣的朋友問我，在北京有沒有看美式足球超級盃的轉播？熟識的朋友們大多都知道我對「蠻牛」運動，什麼摔角、散打，包括美國人那種撞來撞去純粹比體魄的美式足球比賽一向沒興趣。問我有沒有看超級盃根本白問，我是不會自找頭疼的。

然而朋友說，不是要我看超級盃，是問我有沒有一不小心轉台時，看到超級盃的「精采插片」？我是真的沒看，也不知道有什麼「插片」。不過據以往經驗，要嘛又是法輪功發功蓋台，不然就是電視台有人看「毛片」忘了切換，不小心把不該播的播出來，這些狀況這幾年三不五時地出現一下，無非是為了刺一刺老共的屁股，或是顯示中國電視台除了管政治之外，其他根本不管的無紀律，也不算太新鮮有趣了。

不過當朋友說是有關於「六四」的畫面時，我就很好奇了。 89年發生的六四天安門事件至今已經過了近15年，卻依然是中共心中最大的恐懼。它的影響至今仍在，如果不嚴加管制相關訊息的流通，隨時可能成為衝擊政權的關鍵力量。所以儘管近年來中共拼命粉墨登上國際舞台，向世界各國開放示好，但六四還是最高禁忌，別說翻案，連提一提都不行，年輕一點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就像大多數日本孩子，從沒聽過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南京大屠殺一樣。

朋友說，那是中國中央電視體育台在轉播美式足球超級杯時，出現六四事件時王維林隻身抵擋解放軍坦克的畫面。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是出現在中央台，就足以叫人震撼了。

很遺憾的，我沒有親眼看到那畫面。我問了許多北京當地的朋友，好像也沒人看到，不過這一問，卻勾起很多親歷當年事件的人的回憶。

一位現在在大學裡教書的朋友，六四當年是位在職的碩士研究生。他在 5月時，扛著單位大旗，帶了5個同學，來到北大南門，和同學們合力推開阻擋北大學生出校門的煤車，「放出」北大學生，讓他們加入隊伍，浩浩蕩蕩地一起到了天安門。

這幫熱血青年滿懷救國救民的雄心壯志進駐天安門，準備長期抗爭。然而時間來到 6月3日晚間，解放軍殺進廣場，風雲就此變色，中國民主的希望又一次被摧毀。朋友狼狽地逃出廣場，但是他的5個哥們兒卻沒那麼幸運，全部死在當場，屍骨無存，英魂永駐天安門。

朋友事後丟了公職，但終於完成了碩士學業。他一度衝動想組黨，完成那場民主之夢。組黨的願望當然沒有實現，他後來又進了北大讀博士班，修完博士也 40多了，再進大學教書，人生就算進入後半段的安定期了。看來六四經驗並沒有對他的前途有太多阻撓，充其量只是讓人生多繞個彎而已。大部分時間，朋友很開朗健談，但是酒喝高了則容易激動昂揚，涕淚縱橫之餘，最常發出的悲嘆就是：「我那5個死在天安門的哥們兒……啊……」

六四是個烙印，在光鮮現代的北京城裡，就像是來自另一個國度的歷史遺事，平常根本不會有人談，當然也不准公開地談。不過在禁忌隱諱下，六四卻轉成了密碼，有意無意地睥睨挑釁著那個看似不可侵犯的威權巨獸。

一位據說在六四事件後曾上了當局「十大要犯」榜的民運人士，在事件風波多年後又活躍在北京。只不過現在的他不再是頭綁白布條爭民主的悲壯少年，而改以成功的商人面目出現。這位人士在北大附近開的酒吧頗有名氣，一些愛議論時政的人總聚在這兒談天說地，老闆陪著「吹牛」，滿熱鬧的。

據說，警察到現在還常會「關照」他，有事沒事就上酒吧找他聊一聊。這些警察雖常上門，但卻不影響酒吧的生意，反正大家就發發牢騷，革命的時代好像真的是過了。大家都已經是善良老百姓，早不造反了。至於這位「前民運人士」的車子大剌剌地掛著「 8964」的車牌雖然頗礙一些人的眼，但這是合法買的車，合法掛的牌，他又不上天安門絕食，紀念一下陳年往事，誰能奈他何呢？

而和「 8964」的車牌相較，另一位開公司的老闆更低調了。他平日穿著正常，不談政治，不過公司裡的長途電話鎖碼密碼卻也是「8964」，這樣的密碼卻代替言語為他說出更多的心事。

六四的真相是中共當局不可能面對的歷史，公然屠殺愛國人民的罪行，將完全否定其統治的合法性。就像台灣二二八的屠殺事件，一直要等到國民黨失去政權已成定局，方才得以真正平反一樣，歷史的怨憤從不會在當權者的憐憫和慈愛自覺下被化解的。所以像六四那種仇怨，就只能以隱喻的形式存在，像是無言的抗議，又像不屑地挑釁，成了一組嘲弄政治和社會的密碼。

表面上的今日中國社會可以說是安和樂利、豐衣足食，但是社會就是瀰漫著一股怨氣，各地公安局隨時被包圍抗議、路上隨處可見申冤求情的人們，更激進的就直接上天安門自焚。當局三令五申禁止非法集會抗議，違者一定都會逮捕判刑。不過說歸說，判刑也真的判了，怨氣就是化解不完，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似乎不奔流到海就是誓不甘休。

六四可說是中國近代最大的冤案，這股怨氣也最盛，儘管表面上看不出有盡吐的一天，但有人還是很有信心這天還是會來臨的。一位忠貞共產黨員的老教授，就是這麼認為的，老人家曾堅定地跟我說：「六四這筆血債是一定要討回來的！」共產主義理想也許遙不可及，但只要中國還有著那麼純潔和熱情的共產黨員，加上前仆後繼追求自由民主的仁人志士，隱諱的六四終究還是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