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一拉開之後,我開始有點焦躁不安。
一方面是因為本想先去一下化妝室的,避免中途必須被迫離席好幾分鐘;一方面則是擔心劇情節奏會過慢而沈悶。
閱讀《昨日》,已是兩三年前的事情,記憶已經顯得有點模糊,但經由眼前一格一格影像的勾勒,漸漸地,那昨日的一切也慢慢地浮現。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作品,一向以平實簡潔但深刻的筆法見長,看似平鋪直敘的內容,卻往往讓讀的人不時臉紅心跳不時放大瞳孔地驚訝,當我第一次閤上惡童日記時,便有了這樣的體認。也是因為如此,在看這部電影前,不免很難想像,這樣的調性與文字,如何透過電影鏡頭呈現出來呢?
結果證明這兩種憂慮都是多餘的。我安坐在銀幕前入神地盯著面前發生的一事一景,直到Ending音樂結束的最後一秒,而電影內容不但不沈悶,反而在鏡頭上令人有驚喜的色彩與運用。看來導演也加進了自己的一些元素,讓電影版的故事因為鏡頭的巧妙運用,以及總在適當時機出現的詼諧,去除了一些讓整齣戲進行起來會比較灰色沈重的氛圍。
而當劇情進行到三分之一時,我曾衝動地想以心理學大師佛洛依德的「伊底帕斯
情結」,也就是戀母情結來解釋多比亞的行為,但當電影院的燈光亮起時,我才知道自己太急躁太自以為是,這似乎不只是那麼地簡單。
童年時期的殘缺家庭關係,醞釀了多比亞逃離當下現實世界的種子,於是他親手毀了他認為是導致整個不幸的源頭,開始逃離的日子。他從家鄉逃離到異鄉,寧願在異鄉當個沒有根的人,也不願再回到惡夢裡,因為他要找尋一個可以安置身心的世界,但是隨著日復一日單調的生活節奏,他開始感到焦慮。那個不存在的世界,以及無法融入當地的外國人身份,都讓他更加封閉,甚至把自己放逐到夢裡,只與人類以外的自然世界交流對話。
於是他一面還是過著表面平靜單調的生活,在內心卻不停思考,不停尋找自己心裡那個所謂不存在的完美的世界。直到真正麗娜的出現,將他與母親及家鄉斷了許久的那條線重新繫起,他的人生才有了轉變。
其實對整個世界,對生命中的那個伴侶,多比亞自己在心裡早已有個建構完美的模型存在。當然,他心目中那位麗娜之所以會出現會存在,或許是因為對於自己年輕美麗的母親又愛又恨所形成的。「她不是麗娜,她永遠也不會是麗娜。沒有人是麗娜。」當多比亞在心裡喊著否認著時,我們知道,每一個女人,即使在他眼裡十分美麗,也都無法變成麗娜,都無法套上那個模型,就像玻璃鞋只合適於灰姑娘的腳,沒有人可以削足勉強穿下。
是啊。其實不只是多比亞,每個人心裡都會有個完美的概念,不管是對人對事物。有時我們會遇到某些很棒的人,但不知為何就是少了些什麼,就是那裡不對勁;有時我們面對著像是十分適合的工作,但不知那個環節偷偷卡著問題,就是無法讓人完全甘心地投入;或是我們擁有幸福安定的生活,但總覺得有個部分是空的,是懸在半空的。可能是因為腦子裡有那麼一個模糊的樣子,有一份Check list,只有九十九項合格是不能讓人滿意的,唯有直到第一百項也符合後,才能算真正OK。
而這樣的完美概念,是後天經由學習得來,還是像柏拉圖理型論所說的,那是既存於靈魂的一種典型,從一出生就存在每個人心中,我們只是憑藉不斷成長與刺激的過程,逐漸回憶起心裡的那份完美,並嘗試將它復原成形呢?
無論如何,劇中的多比亞,不停在思考,不斷嘗試用寫作替自己的心緒找出路,這樣一個敏感與執著的人,終於最後如願找到他認為生命中應該發生的事情,也擁有了完美的情人與生活,這樣的結束跟原著有著差異。導演西維歐索迪尼Silvio Soldini認為,這樣的結局,是融合了〈昨日〉 書裡的多比亞、他心裡的多比亞,還有劇中多比亞自己腦子裡的多比亞而成的,因此當然不會跟書裡一樣。他試圖藉由不同的表現形式,讓執著多年的多比亞,在最後終能尋得那份存在於他心裡的那份完美,出現美麗的可能性。
這何嘗不也是導演對於自己心裡那份完美概念的實踐呢?
再回過頭來翻閱書裡的昨日,與電影版的完美句點相較之下,書裡看似安靜的結局釋放出了陣陣無語的悲傷。而回溯到故事剛開始一小段多比亞心裡的話後,更是讓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沈思。
「工廠的機器在我周圍發出啟示的鐘響。
我注視狹長的走廊。
門是敞開的。
這扇門總是敞開的,我卻不曾嘗試走出去。
為什麼?」
我,找到了屬於我的完美了嗎?
我,走出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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