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先讀樂》
在父親魯道拜依與族人的注視之下,年輕的莫那魯道,靜靜躺在自己家中的地面上。他不說一語,態度宛如岩石一般沈靜,更像是和整個大地融為一體。他身上蓋著苧麻編織成的白色毯子,一直覆蓋到脖子的下方。那毯子上面如同晚霞一般美麗的紅色圖騰,正是莫那母親親手編織而成的傑作。
在流動緩慢的時間裡,莫那試著讓自己的呼吸不要因紋面儀式到來而變得急促。但當他從仰視的視野看著滿臉皺紋的老嬤嬤將紋面工具一一放在自己左耳附近時,他的心,仍像是大雨過後的溪流,有種難以抑止的澎湃。
對賽德克族而言,紋面,是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儀式。
每個賽德克族新出生的生命,不管男女,在年幼時都會在額頭上刺上額紋。那是一種『生命』的表徵,也代表著祖靈的眷顧,用以保護他們長大。但是只刺上額紋的人,並還不能獲得成為一個賽德克‧巴萊──『真正的人』的資格。
要成為賽德克‧巴萊,賽德克族的男子必須要有精湛的狩獵技巧,並且成功出草獵回人頭之後,才能在頭目的見證之下,於下巴紋上代表成年的頤紋。至於女子得以紋面的資格,則是必須努力學習有關編織的知識與技術,從採麻、搓麻、織布到縫衣都必須精通,等到有一天她織布的技巧獲得部落長老的認同之後,才能於臉頰兩側刺上頰紋。
對賽德克人而言,只有臉上有刺紋的人,才能結婚擁有後代;臉上沒有刺紋的人,將永遠被視為小孩,永遠被譏笑,將來死後也不能通過彩虹橋去見祖靈。
可以說,沒有紋面對於一個賽德克人而言,是一種最羞恥的墮落。
原本昏暗的天花板,現已被屋裡燒著的火花染紅。莫那靜靜地,聽見了SISIN鳥在附近林間裡吟唱的歌謠。當老嬤嬤把那根前端附著三根刺針的木棒拿起,並將金屬針輕輕接觸到莫那黝黑的皮膚時,那細微的痛覺,讓莫那忍不住咬緊了自己的牙齦。那種準備迎接痛楚的等待,是苦惱的,但同時卻又讓人燃燒著一份炙熱的興奮,那就好像獵人在接近獵物時的心情一樣,一種必須以寧靜做為偽裝的沈潛,不動聲色地,步步逼近鎖定的目標,而殘酷的是,那極度繃緊的身體,卻不能發出任何劇烈的鼻息。
就在這樣糅和著焦躁與期待的情緒中,老嬤嬤將握著獸骨狀小木槌的右手舉起,莫那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狂亂,而下一秒鐘,老嬤嬤手中的木槌,就不偏不倚地敲擊在帶針的木棒上。『喀』的一聲,如同櫻花一般鮮紅的血液,在劇痛中,從莫那靠近下嘴唇一根手指寬的臉龐上,緩緩盛開。
在那一瞬間,莫那閉上了眼,把自己交給了黑暗。隱身進意識的黑色屏幕裡,莫那回想起他第一次從敵人的頸項上割下首級時所聞到的血腥味。
『莫那,槍拿穩,別發抖,你可是頭目的兒子吶!』地點是在北港溪溪谷旁的樹叢。父親魯道拜依的叮嚀,清楚的就像在耳邊訴說一樣。『我沒有發抖啊!我怎麼可能發抖?』莫那驕傲地回答。他發現發抖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心臟。
那種抖動並不是源自於恐懼,而是一種初次出征勇士所懷抱的興奮感。
隱身在羊蹄角蒼綠而濃密的樹葉之中,莫那深褐色的瞳仁,銳利地如同老鷹一般,緊盯著溪谷對岸籠罩在薄霧裡的樹林。
他手裡握著火繩槍,瞄準空氣裡虛無的點。槍身沈甸甸的重量有種踏實的存在感,也有種懾人的殺氣。
剛滿十五歲的他,雖然臉龐上還約略留有少年人的稚氣,但莫那高大的身軀和全身結實的肌肉,卻早已具備成為一個賽德克勇士的所有條件。
他所欠缺的,只有敵讎的鮮血!
跟隨著父親魯道拜依的腳步,莫那守候在賽德克族與布農族獵場的交界。
從十三歲開始,莫那就已經參加過多次獵人頭的行動。雖然年紀尚輕,但莫那的膽力早就在充斥著鮮血與死亡的戰場上,被鍛鍊得果敢而堅韌。今天,他和部落裡其他被選出的壯丁一起,為了執行GAYA(祖靈)而出征。為了維持種族強大的戰鬥力,賽德克人對於每個男孩都賦予極大的責任。他們必須學習勇敢的面對戰鬥,也必須鍛鍊自己的刀法與腳力。他們必須時常帶自己走進戰場與危險接近,這樣才可以擊退恐懼,進而擔負起保護家園的責任。只有直接而赤裸的戰爭,才能磨練出無畏的戰士。賽德克人的戰鬥並不一定需要有特定理由才會發生,只因為戰鬥是戰士的天職,他們腰間的蕃刀,為的就是砍下敵人的頭顱……
─ 本文摘自 魏德聖.嚴云農新書《賽德克‧巴萊》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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