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科學之「變動之我」與佛教之「無我」觀
■ 釋惠敏(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教授、中華佛學研究所副所長)
隨著腦神經科學的進步,對於什麼是「自我」?它位於大腦何處?大腦如何製造一個統一的「自我」?大腦與心智的關係為何?等等問題有了新的觀點,在坊間也有以此為主題的科學普及書籍,例如:方伯格(Todd E. Feinberg)所著Altered Egos: How the Brain Creates the Self(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中譯本:《我從變中來──大腦如何營造自我?》)。這些科學的成果與佛教之「我」與「無我」的教義,是否有可以產生互相對話與交流之處?或者是否有助於體會無我、無我所之觀察?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似乎有統一性、常恆不變性的「我」,即所謂「意識經驗及生存重心的主體」。但是方伯格醫生觀察到一些因腦受損而改變了「自我界限(margins)」的病人,也即是改變了自我與本身、自我與他人及自我與世界的關係。
有位中風的病人的額頂葉因血管梗塞而受損,造成「身體失識症」(Asomatognosia;缺乏對自己身體的識別),她不知道自己的左臂是屬於她的,而認為它是屬於以前因中風過世的先生所有。有病人則一直不停地想要將他的左臂趕下床,有的向護士抱怨有人和他一起躺在病床上。例如,一位四十八歲的婦人被問到她的左邊身體時,她回答:「那是一個老人,一直都躺在床上」;某軍醫院的一位軍校學生則一直抱怨:「在他自己身體與牆壁之間,已經沒有空間給『那個人』了」;也有病人在提起自己癱瘓的左臂時抱怨說道:「別人是沒有權利到她的床上」。因腦受損而拒絕、誤認或否認他們一輩子所熟悉身體的一部分的症狀,顯示出自我邊界的彈性令人驚訝。
此外,方伯格醫生發現:「自我」並不是像皮膚那樣將我們與世界清清楚楚地劃分出來,它像變形蟲,具有可以改變形狀、界限、應需求而變形或再生某個部件的能力。例如:因頭部受傷、中風而產生「誤認症」病人,有些會認為有人冒名頂替他們的父母或夫妻。有些則將陌生人誤認是某位他所認識的人,甚至認為醫院裡滿是他的家人、朋友和同事。也有病人不是誤認實際的身體,而是誤認鏡中的影像不是自己,而是長相類似的陌生人,甚至對鏡子潑水、扔東西、大聲斥責,試圖將他們的替身趕出房子。此外,患有「他人之手症」的病人在無法控制的情況下,會用其中一隻手掐住自己的喉嚨。
從諸多「自我紛亂」病人的大腦中,我們可以發現:大腦的許多不同區塊都對自我的建構及維護扮演不同的角色,但是現代神經學已證明腦中並沒有一處是掌管自我的區塊。方伯格醫生則假設大腦是以製造意義(meaning)與目的(purpose)的包含性階層(nested hierarchy)來建構自我的統一。並且,他也認為:自我邊界的轉變並不只限於腦部損傷的人。我們每一個人幾乎每天都經歷「自我界限」的改變,每當我們認同別人、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對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或爲隨喜別人的好運時,我們與他人心智便有部分合併,分享到他們主觀的經驗。當我們進入彼此認同的心智狀態時,便進入心智的新包含性關係了。
佛法則認為:造成「我」(self)的觀念,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我存在(I AM)」的感覺。這「我」的觀念,並沒有可以與之相應的實體,若能如此觀察,則可體悟涅槃。但這不是容易的事。在《雜阿含經》中,敘述差摩(Khema)比丘身得重病,諸比丘派遣某位瞻病比丘前往探病。差摩承認雖然他能正觀五蘊身心中,了知「無我」與「無我所」,但還不能離我欲、我使、我慢,不是一位斷盡煩惱的阿羅漢。因為對於五蘊身心,仍有一種「我存在(I AM)」的感覺,但是並不能清楚的見到「這就是『我存在』(This is I AM)」。就像是一朵花的香氣,分不清是花瓣香、顏色香或花粉香,而是「整體」花的香。所以,已證初階聖果的人,仍然保有「我存在」的感覺。但是後來繼續精進修行時,這種「我存在」的感覺就完全消失了。就像一件新洗的衣服上的洗衣粉的藥味,在衣櫃裡放了一段時間之後,才會消失。同樣的,修行者增進思惟,觀察生滅,此色、此色集、此色滅,此受、想、行、識,此識集、此識滅。於五受陰如是觀生滅已,我慢、我欲、我使,一切悉除,是名真實正觀。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5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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