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仍在的國度:通往墳場的車票
太陽從東方升起。
西岸的死人還在沈睡,東岸的我從睡夢中悠悠轉醒。
難得一天沒有行程,伸了個懶腰,我打著哈欠起身迎接這個理想的上午。
拉開橘色的窗簾,到這時我才認真的端詳起路克索的街景。拉開窗簾後的開羅,是擔心吵不死人的塔里爾廣場或拉美西斯車站。拉開窗簾的亞斯旺,是悠遊在尼羅河上的風帆船和岸邊馬路上的觀光客與掮客。拉開路克索的窗簾,下頭是還沒清洗完畢的飯店游泳池和安靜的矮房子。
我喜歡這個地方,安靜又封閉,被埋在西岸墓穴裡的想望似乎潛藏在我的腦袋裡。但我今天不想再被那些西岸的死人影響,我要慵懶的享受活著真好的感覺。
簡單的盥洗之後,我搭著老舊的拉門電梯到了餐廳的樓層,在有著溫暖陽光的透明玻璃窗前傻笑。我拿了牛角麵包、小圓麵包、果醬、奶油和白煮蛋,正猶豫著該選擇埃及茶或是黑咖啡。
我決定今天不喝埃及茶,不單是我本來就喜歡喝黑咖啡,還有這會讓我想起歐洲的旅行。寒冷的冬末,在飯店餐廳吃完這些東西,推開大門,縮著脖子,插著口袋在法蘭克福街道上閒逛,嘴裡全是仍有著熱度的蛋黃。
我津津有味的吃完早餐,還拿了兩顆白煮蛋和蕃茄醬放在口袋,走出了飯店,迎接我的不是歐洲的冷空氣,是埃及溫暖的微風,帶著尼羅河氣息的微風,裡面一點死人味都沒有。
我順著街道一路晃去,經過了賣著青菜蔬果和肉品的喧鬧市場,雖不見良田,但屋舍儼然,雖無阡陌,但巷弄中可見雞犬。往來買賣,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見到我皆行注視,不過沒人問我所從何來,因為這裡是埃及市場,我聽不懂阿拉伯話。如果我聽得懂,我或許會問:「今是何世?」希望他們能說:「拉美西斯二世。」我似乎迷了路,而最後幫我指引出正確方向的,是那條一直流動卻也一直不動的尼羅河。
藍天之下,綠水一旁,黃褐的神廟在側,走在堤岸的步道上,我真覺得這必須也將會是個理想的上午,於是我刻意避開跟死人有關的木乃伊博物館,轉進對面的小巷,巷口第一家便是英文小書店等著被光顧。
我之前在開羅曾經到過一家不遜色於誠品的書店,不過那時候是去尋找埃及的各式地圖和介紹神話與歷史的書,所以也無心注意文學類的書籍,但在這裡,雖然書架上的書不多,但我卻翻起一九八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及及作家 Naguib Mahfouz 的 the Thief and the Dogs ,我翻了前幾頁判斷大概是講一個罪犯出獄後的故事。雖然我甚少看英文小說,但一時浪漫便買了下來,心想今晚坐夜車到達哈伯的路上可以打發點時間。
繼續沿著河岸不知來回晃蕩了多久,冬宮、神殿、郵輪、風帆船、馬車、計程車在視界裡反覆出現,以偵探的角度來看,如果受調查者向我描述他腦中不斷出現色彩多變的片段畫面與喪失時間的掌握度的話,我應該認定他可能是吸食了大麻,但我敢保證我沒有,我只是沈迷在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裡,所以當我想到路克索博物館參觀的時候,已經是中午的休息時間,他們只允許我進去上廁所,不能參觀,要等到下午四點才會再開放。
雖然我因為得搭五點的長途巴士而注定要錯過這間精緻高水準的博物館,不過這倒無所謂。反正理想的上午過完,我一樣可以持續理想的下午。
就像舒國治寫的:「 理想的下午,宜於泛看泛聽,淺淺而嘗,漫漫而走 …」這又有何不可,我覺得這本散文集的副標下的真好,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他給自己下的註腳更妙: 「隨遇而安,能混且混,個性迷糊,自欺欺人。」我想這種稀有人文動物,也不會介意旁人東施效顰吧。於是我就這麼的晃回旅館,背起我的大背包後,又晃到巴士發車站,準備花二十二小時一路從路克索晃進西奈半島。
票務員收走了我的車票,也收走了理想的下午,還給我的是個意想不到的傍晚。
一整車滿滿的埃及男人正在車上等我。
見此景象的我呆站在車門邊,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前,濃厚的特殊氣味充滿了鼻腔,烏溜溜的大眼珠們瞪著我瞧。我真慶幸我不是馬修史卡德或是菲力普馬羅,因為他們都是美國人,這個情況下,就算一百顆戰斧飛彈也救不了我,我心裡又開始同情起昨天那個年輕的美國女孩。
不過還是擠著愉悅的笑容找到了我的座位。那是一個大腿剛好可以卡在前座後仰的椅背與自己的屁股之間的位置,真是個再理想也不過的座位。
好像得了縮骨症的我試著拿出上午買的小說來讀,但顛簸震動把英文字搖成了扭曲的阿拉伯字,我真的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我只知道主角是個犯人,然後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們有事瞞著他,他想要搞清楚,後來的我還沒搞清楚,天就已經黑了,我闔上書,閉著祈求老天讓我一睡不起,但老天爺可能吃晚餐去了,並沒有聽到我的禱告。只傳來甜膩的食物氣味,原來前面的埃及男人開始吃起藍苺果醬餅乾,接著所有人都掏出預先準備的食物彼此分享,而我只有兩顆白煮蛋。
絕望的頭靠著窗外,偷偷使勁的手想拉開窗戶,但窗戶卻文風不動,我吸不進空氣,也吐不出東西。早上是那個王八蛋說他自己喜歡封閉的感覺?我想靈魂能夠出竅,管它是被浸入冥河或是四處遊蕩,只要能離開這些埃及人就好,然後我似乎睡著了,吵醒我的是快要掀翻屋頂的笑聲。
我睜開眼,看著手錶,從出發到現在才過了三個小時,沒想到埃及的夜竟是如此漫長。
笑聲再度傳來,我從走道探頭出去,整車的埃及人全對著車廂前的小電視猛笑,那是一部黑白的埃及默片,有點像勞萊哈台,也有點像王哥柳哥,我看著螢幕上老掉牙的笑點,也看著他們笑得人仰馬翻。
他們開懷嘴裡的牙齒真白,到樂不可支的時候還會搭著鄰座的肩膀亂晃,我好像只有在國小的時候才有這種情形,一個笑得很開心的埃及人轉頭跟同伴說話的時候看到了我,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臉上還是掛著之前的笑容,我為了回應他的眼神,硬是擠出了一個乾癟的笑。
我突然認為他們每個人心裡一定把活著真好這件事視為理所當然。而自以為悠閒安逸的我,可能只是一個得了長期自我壓抑與壓迫症候群的行屍走肉。
不是旅行的時候,我整天生活在人群之中,面對親戚、朋友、同事、客戶與陌生人,話題好像僅限於工作、愛情、財富、政治、前途。「生日快樂!」可能是最經常說出而且誠摯富有感情的一句話。不管對誰,連句我愛你,都可能因為羞於啟齒、害怕承擔責任或擔心言過其實而吝於出口。
不是旅行的時候,整天為永遠作不完的工作拼命,為那三五千塊的獎金煩惱,和客戶或主管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的面紅耳赤。
看場電影都認為是一個週末難能可貴的享受。
沙漠裡的水比黃金還珍貴。
眾人一起到 KTV 或是夜店玩個通宵更是徹底放鬆的美好時光。
一大堆屍骨的墳場裡才會出現燐光。
但是我為什麼要讓自己住在沙漠或是躺在墳場裡?然後等旅行時才再編織一個理想的上午或下午的幻夢,以為藉著旅行能發現桃花源的我,最後換來結果,竟也是一句不足外人道。
我搖搖頭笑了,覺得自己很蠢,我學著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電影上,那片子其實還挺有趣的,然後我也笑了,不但如此還又看完了一部浪漫愛情片和大半部傳統警匪片才睡著。
直到車子停住,我才又醒了過來,天才正剛要亮,用各自奇怪的姿勢睡得東倒西歪的所有人也醒了過來。原來路邊集體尿尿的時間,我扶著把手下車,在寒風中點了根煙,周遭的景色早已不是有著尼羅河的綠洲,而是後方有著光禿岩壁的平坦闊地。
大夥帶著睡意拉起伊斯蘭長袍,或站或蹲的開始尿尿,我也拉開拉鍊,把熱呼呼一大泡尿灑在荒涼的西奈半島上,然後吃了一顆冰冰涼涼的白煮蛋,等著迎接下一個理想的上午。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是為了要讓自己和劉子驥都能牢牢這件事,以免尋向所誌的時候,又遂迷不復其路。
眾神仍在,如果我能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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