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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專題 ◎ 2005-03-10
═════════════════【立報】═══════════════════
教 育 專 題 深 入 報 導《2005-03-10》

本期內容
◎ 閱讀第三世界:來自加勒比海的黑玫瑰──牙買加‧金凱德的「後殖民自傳」文學之二
◎ 教授爸爸週記:流浪漢
◎ 台灣立報徵文啟事



閱讀第三世界:來自加勒比海的黑玫瑰──牙買加‧金凱德的「後殖民自傳」文學之二
  ■宋國誠(政大國關中心研究員)
如果除去人們對我的敵意感,我將會迷失。我是出自冒犯而寫作。

"I would be lost without the feeling of antago-nism that people have towards me. I write out of defiance"

金凱德,2001年2月5日在明尼蘇達大學的演講

正如金凱德其他的作品一樣,母女關係實際上是「殖民/被殖民」關係在個體成長上一個隱喻性的敘事框架。在安蒂瓜這樣的殖民地,出生──一種生下來就註定是個被殖民者或奴隸的命運──並不是什麼光采的事,因為一出生就意味著對一個獨立自主之生命主體宣告死刑。

母親作為一種文化象徵則意味著「背叛」(betray),因為母親對女兒的期待只是根據殖民教育所灌輸的價值來表現和投射的,因而母女之間真正的天倫至愛,只能存在於短暫的「孩提時代」,一旦成年之日來臨,母親就會像殖民者一樣,要求女兒變成一個「英國式」的「淑女」(young Lady)。淑女,是殖民教育下的統治價值,就像殖民者會要求成年的安蒂瓜人像個「紳士順民」一樣。母親作為一個背叛者角色,是在母親充當「殖民計劃」之家庭代理者的意義上來說的。沒有任何的知識或方法可以提供給殖民地母親,如何面對下一代的反抗,當女兒通過「拒絕成長」來表達獨立自由的要求時,母親只能只辱罵的字眼例如「賤貨」(slut)來表達;即使不是如此強烈,當女兒像淑女一樣長大時,母親又總是充滿矛盾地把女兒視為「異己者」。

至於「女兒」就像一個「獨立自由個體」的象徵,「成長」實際上是走向「殖民式的反成長」,它代表著母性和殖民(父性)的雙重壓迫。女兒的成長意味著她必須付出「幼稚的忠誠」(childlike devotion)和「絕對的信任」(unquestioning trust),這就導致了女兒報復式的反抗,並且以同樣的背叛來保留「曾經珍視」的真愛作為報酬。在此意義上,女兒對母親的反抗意味著對殖民教育的反抗,拒絕成長意味著對一種「前殖民/自由人」之原型情感的回歸。

在故事終了之際,旅行、離鄉、出走等等,具有很鮮明的象徵意義。正如安妮的母親從多明尼加(Dominica)遷居安蒂瓜而獲得安身一樣,是否安妮也必須離家以切斷那條憤怒的殖民臍帶?是否一種後殖民主體認同的歸屬,只能飄流在想像的追憶之中?

1996年的《我的母親的自傳》是金凱德最重要的代表作,這是一部在當代文學中以最鮮活而感人的文字寫出「殖民之恨」的經典之作。小說一版即以7萬5千本的數量在美國上市,短短一週之內就銷售一空。評論家以「一個作家居然能用最優美的散文寫出最冷酷無情的人生故事」這一評語,來讚賞金凱德一種迥異於主流文學的個人才華,儘管也受到不公平的對待。

故事以一個叫雪拉‧安德森(Xuela Claudette Richardson)的加勒比婦女為「自述者」,回憶她一生成長的歷程。金凱德在這部自傳體小說中塑造了雪拉這位粗野、潑辣、極端反社會性格的人物,一生一無所有,只有憤怒之後的堅強。小說一開始,就以一種極端絕望的語調,一種「生來即死」的哀怨和感傷,總結她的一生:

我一生下,我母親就死了。所以,我這一生,在我自己和永恆之間,盡是虛無。我的背後總有一陣刺骨的、陰黑的風。……在我生命的起點,有這麼一個女人,我連一眼都沒見過。而終點呢?是空無。在我和世界的暗室之間,什麼也沒有。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好像都站在懸崖邊……孤單無依。

雪拉自幼就不斷「回首尋找一張從未見過的臉龐」,不斷思考她自己被拋入這個無情世界的「謎底」。母親從來只在夢中出現,「她從梯子下來,只露出腳踝和白色長洋裝的裙擺。下來,下來,一次,又一次」。「母親之缺」使她一生沒有一個柔軟的軀體可投懷,沒有一個溫情的胸乳可以泣訴,她像一條沒有水源的乾凅之河,像一處永遠無法解謎的生命黑洞。

雪拉的父親是愛爾蘭和非洲的混血,雖然後來成為有權又腐化的政府警察,但卻是一位毫無家庭觀念的人,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把自己的女兒送給別家認養。

在雪拉幼小時,就被裝在一個袋子裏,連同另一包髒衣服,丟給了幫他洗衣服的女傭尤媽(Eunice)。雪拉似乎始終以死去之母親──一個來自多明尼克(Dominica)的奴隸後代──的形象來塑造自己。她像一個被壓迫者那樣地壓迫自己,儘管她很小就學會用所有別人取笑她的方式來取笑他人。她對「愛」是那麼的渴望卻又那麼地鄙視,在她生命中的前7年,「愛」是一條重要的線索,讓她思念母親,讓她等待父親,但這條線索只是讓她瞭解「愛」並不存在,因為她把生命中剛剛學會的幾個字,化作一封寫給父親思念的信,卻被同學偷看取走,被老師拿來當作公開羞辱與責罵的材料。

她把父親送她上學的「驚人之舉」,視為沒有經過大腦思考的結果,她對老師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她腋下的狐臭,她最早學會的字就是「大英帝國」。童年時代,除了單調、貧乏和憎恨之外一無所有,在同學的打量中,她感受到自己被嘲笑的殖民出生地,她的被鄙視的加勒比海血統,她被打敗的歷史。即使被童年小孩視為「寵物」的動物,也被她視為詛咒的象徵,那隻被她以泥土封住伸頭之口而後窒息而死的烏龜、睡夢中偷偷爬上她的嘴角吸吮她的口水的蜘蛛。在她離開童年的寄養之家時,她對奶媽有點感激,但她不會表達,她不會說再見,因為在她的世界中沒有「再見」。

危機與背叛,是雪拉對「家」的所有定義。存在之缺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胎記。出生,意味的是母親對她的拋棄,祖國像是染上重病的廢人,歷史像是被打敗的逃兵,將所有的同袍變成永遠的俘虜,一群邊緣化的他者。每一個父親都把同族的別家孩子看成「壞孩子」,並且告誡自己的小孩不要受到「壞影響」。對於雪拉來說,愛代表失敗,恨才是真正的動力和出路。對雪拉而言,繼母只是「一個不斷希望她死去的人」。在她還來不及體會「愛的意義」時她就已經失去所有的愛。有些時候倒不是因為失去而無法體會愛的意義,而是無法體會她人對她的「愛的給予」的能力,因此當真正的愛來臨時,她只會拒絕,她不斷逼迫自己以對愛的拒絕來表達她存在的意義。

她回憶了第一次見到她的「繼母」時,她向自己說道:

沒有愛:我早就知道該如何生存下去。愛會把我擊垮,我總是為愛而落敗,如果是在沒有愛的環境裏,我就無往不利。在沒有愛的環境下,我知道如何為自己開創生路。

在自我萌芽的初始之際,雪拉首先感受到的是種族與膚色的歧視與壓力。遺棄,是她生命中第一個主題。對雪拉而言,「名字」從來就不是認識自己的方式,而是印在自己皮肉上一顆殖民主義的污點,一個觀念上早已被沾污的概念。學校和教育從來也不會給予加勒比海人的認同問題一個滿意的答案。「學校沒有給我答案,只給了我憤怒」。雖然雪拉知道,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就是這個人的歷史摘要或梗概,但是Xuela、Claudet-te、Desvarieux、Richardson……這些人是誰呢?即使你仔細看,盯著看,最後也只是絕望。羞恥會讓你一直沉醉在自我的怨恨中。……

身體,是雪拉接觸這個世界的第一種方式;性,對成年的雪拉而言,是和這個憎惡世界短暫隔絕的好方式;做愛,是使她忘記家庭、群體和國家的唯一手段。然而,情愛對雪拉而言,一點都不是與「唯美」有關的事物,而是一種「做惡」或「造孽」,只是一種藉由給予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最徹底的鄙視來獲取自己身體存在之嬉戲的方法。

雪拉第一次「與世隔絕」的方式,卻是出自於父親和他的友人拉巴特(La Batte)之間的一場交易。父親將女兒托付給拉巴特,好讓她繼續唸書,友人的目的則是因為妻子麗絲(Lise)不孕,希望尋找個「借腹生子」的女孩,這就是雪拉第一次「無感」的性經驗。在得知懷孕之後,她自行墮胎並逃家,儘管還是被父親尋回而免於身死異鄉,但她對這個世界的憎恨卻更加濃烈。她把腹中的孩子看成是污濁難堪的東西,「她無時無刻不想把她從自己的體內摘掉」。

一場血肉模糊的墮胎和「殺子的想像」是全書中驚天動魄的場景。墮胎是一次出自沒有任何猶豫和掙扎的決定,流血、痛苦、逃跑則是她自我醒覺的最後行動,這意味著雪拉對一個完整的自我──一個社會意義上的孩子的母親──最後的棄絕和抵抗。「我從來就是個沒娘的孩子,最近我才拒絕當一個母親,我已知道這樣的拒絕將是永遠」。這意味著只願意承擔「母體」的生理責任,不願意承擔「母親」的社會責任。殺子的想像則完全是一種移轉性報復,似乎既是針對母親,也是報復父親和他的友人,但也像是拒絕自己再度成為「下一代的背叛者」:

我還是會生孩子,但不可能成為他們的母親。……在他們還有生命的那天,我會跟他們一起走到懸崖邊,……一種很不尋常、教人聽了很快樂、很甜美的聲音會從深淵的谷底召喚他們,他們與這聲音合而為一之後,才會平靜下來。我將以疾病覆蓋他們的身體,用膿瘡點綴他們的皮膚,……我將詛咒他們,咒他們保持出生那一刻的姿勢冰凍在空虛的空間裏。……在他們變成屍體時,我會把他們妝點得漂漂亮亮的,裝在磨亮的木盒子裏,然後把這些亮亮的盒子放在土裏,然後我會忘記這些木盒的埋葬之所……。

最後,雪拉還是逃回了父親位於麻赫(Mahaut)的家,她開始有了一種親人在旁的生活。但是返家像是一種不那麼匆忙的奔喪,因為親人都在一種似乎早有預期的平淡中一一死去。雪拉後來嫁給了菲利普‧白禮(Philip Bailey),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她開始試圖了解她的父親,但似乎只能粗略勾勒一些從來就不是父親本性面目的模糊印象。她開始愛她的父親,但這種愛卻是在父親死後才開始。在這個殖民小村落中,似乎一切的歷史只有在死亡之後才開始記載,居住在這些小島上的居民,似乎只能是失敗者、被征服者、流浪漢、落難人,也就是永遠的邊緣人,才能成為征服者的戰績簿的角落邊留下一點附注。就像雪拉的母親,一個「加勒比海族」的倖存者,因為這個民族已經滅種,現在只剩幾百人:

我的母親是最後的加勒比海人。他們就像是活化石,屬於博物館,擺在架子上,或放在玻璃櫥櫃裏。這個民族,也就是我母親的民族,身在永恆的懸崖,等待巨絡的虛無吞噬掉。最可悲的是,他們已經成為失落的一群,而且以最極端的方式失落,他們失去的不只是做自己的權利,他們連自我都失去了。這就是我的母親……。

嚴格來說,這不是一部正統和規範化的小說,光是書名「我的母親的自傳」就不僅是文不對題(似乎在「母親的」和「自傳」之間漏掉了「女兒」一字),而且是一部作者堅持要與讀者保持理性距離,採取一種使讀者無法「自主性閱讀」之敘事策略的非典型作品。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部意像化、疏離化的虛無主義的寓言,它體現了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所宣稱的,人們只應閱讀「受傷」的小說,因為傷害使人的意識獲得了提升。《我的母親的自傳》使人聯想到,即使第一流的文學作家也可以寫出目空一切的狂人小說。金凱德像是一情緒的魔術師,更像是文字的恐怖主義者。她的作品以一種君臨天下的語調,使讀者在洪流一般的情感巨浪中,一一滅頂。

(下週續)
(回目錄)



教授爸爸週記:流浪漢
  賴鼎銘(世新大學資訊傳播學系教授)
寒流過後,重回堤外便道,我總是會不斷搜尋福和橋下的流浪漢。

堤外便道走了幾年下來,有時總會碰到一些老面孔。有些人壓根不認識,只是在路上交會一下熟悉的身影;有些則是國科會的老同事,多年不見,走著走著,沒想到卻在堤外便道碰面,只能說台北真小。

但其中,最讓我好奇的熟面孔,則是棲居福和橋下的流浪漢。他為什麼會選擇橋下作為安頓之地,我仍一無所悉,也不知該如何去了解。但常常,我上班往景美走時,他正離開福和橋下的棲息地,與我錯身而過,朝著永福橋下的出口走去。我下班從景美回家,走到福和橋下時,如果天色已晚,他早已好整以暇,坐在河邊的地上,準備過夜。

我無法想像他是如何在橋下渡過的!那裡根本沒有床鋪,我曾走近觀看,他只用一條稍厚的床巾,掛在沿河的矮欄竿上,是為了阻擋河面吹來的寒風吧?其他的,就一無所有了。

他就如此席地而眠。但他如何熬過漫漫長夜的?我有時如此納悶著。在夏天,河邊雖然涼爽,但蚊子鐵定也不少,他如何忍受無盡蚊子侵襲的夜晚呢?而更令人驚奇的則是,在冬天,在一無遮避的河邊,沒有棉被可蓋的夜晚,他又是如何生存的?

幾天前,寒流來襲,雨勢不曾間斷的日子,因為怕衣服及腳濕掉,我改搭捷運上班,沒有走堤外便道,因此也不知他尚在否。等雨勢稍歇,可以走路時,我經過他的棲息地,總會搜尋他的身影。找不到他時,我都會擔心他會不會因為熬不過寒冬,被活活凍死了。還好,寒流一遠離,溫度稍為溫暖,他又出現在老地方。

他委實令人不敢接近。我偶爾一次,看他稍為整潔,但多半時候,他看起來就是一副一年半載沒有洗過澡的樣子。他如此髒亂,在福和橋下能安居那麼久,我有時會把他想像成是修頭陀行的行者。7、8年前,在中台禪寺打禪七時,我曾見過如此的修行人;全身邋遢,頭髮橫七豎八,身上的泥巴已蛻變成污黑的顏色,向中台禪寺的出家師父索取食物時,還理直氣壯,侃侃而談佛法如何修行。

但這個流浪漢,看起來又不像頭陀行的修行者。我沒有看過他唸經,他也從不打坐。唯一會讓人充滿想像的只是,他會蹲在路上,對著天空,用力地揮動著手,活像劃著各種大手印、與天上神祇進行溝通的神情。

我不曉得他會在橋下待多久,也無法想像他以什麼為生。有時看他手拿便當吃著晚餐,我都懷疑是從何處而來。但在我日常上下班的行動路線裡,他已經變成我視野的一部份。我也不知道何時會鼓起勇氣靠近他,詢問他的一切。當然,我不預期他會回答我的問題的。因為,幾年下來,我從未看過他與任何人攀談。
(回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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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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