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一豪( 苦勞網 執行秘書)
民國九十年一個入秋的早晨,空氣中帶著點寒意,只見往來行人各自披上五彩的外套。坐落在渭水路上的建國啤酒廠敞著大門,迎接三兩進廠的工人,準備開始一天的活兒。過不了多久,麥汁的香氣就會從廠內緩緩地朝總統府的方面飄去。八十多年前,建國啤酒廠是附近最高的建築物,與總督府遙遙對望。
大正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高砂麥酒株式會社在台灣設立第一座啤酒工廠,開啟台灣啤酒產業的濫觴。光復後,建啤在台灣啤酒產業裡,依舊扮演吃重角色。極盛時期,年產量高達一千二百零六萬打,每天等著載啤酒的卡車,猶如一尾長蛇纏繞整座工廠,附近的居民還曾為此而提出抗議。
不過那是往事,在公司持續縮編人力的政策下,建啤已不復當年的盛況。而且今天有點不同,不見人車喧嘩的渭水路上,停了輛孤伶伶的遊覽車。除了少部分馬上得到生產線上的員工走不開,大部分的員工都聚在這輛遊覽車旁。待會兒有二十五位建啤的同事,將搭上這輛車子,準備到位於竹南的復興啤酒廠辦理報到。
台北到竹南來回需要多久?駕駛座前的儀表板上起伏的時速,可以簡單地換算出這趟旅程所需的時間。只是對那些搭上車的、揮手道別的建啤員工,這種客觀的、可以被計算的時間,遠不足以詮釋他們對這趟旅程的感受,誰能算得清楚鏤印在生命上的刻度呢?何況這是趟不再復返的歷程,關於建國啤酒廠關廠的故事。
「不畏打壓,奮鬥到底」、「崇高理想,不容抹黑」、「保留優良產業文化」、「維護全民文化資產」
八十七年十一月五號,四幅巨型布條從建國啤酒廠的五樓高懸而下。文字沈默地吶喊著,迎接公賣局局長施顏祥。帶著「關廠」這個既定政策的他,避開等在門口的工會幹部,快步走進大禮堂,等著與員工進行「改制說明會」。
在既定政策裡,建國啤酒廠將在後(八十九)年六月,無聲息地消失在台北,以及台灣啤酒產業的地圖上。員工們想知道,到底有什麼樣的理由,要讓這座具有獨特價值的文化場址非得消失不可。而且,再過一個星期就是建啤建廠八十週年慶,何以正當員工忙著籌備活動的同時,局裡卻宣佈拒絕提供活動經費,甚至連場地都不願出借?
一整個下午,員工們就在門口苦等局長給個說法,而局長也就這麼端坐在禮堂裡,遲遲不肯下樓 。隔著不只一層樓的距離與高度,這些疑問雙方不歡而散中,懸而未解。一個星期後,建國啤酒廠的八十歲生日就靠員工自己出錢出力,在廠區外的人行道上度過了。那一天,施局長在南投埔里參加愛蘭公主的選拔賽。
建國啤酒廠牽起了員工跟公賣局難以分解的命運,雙方拉著它,各自死命地朝自己的方向拉,這邊是關廠、那邊是反關廠,一場勞資拔河比賽就此展開。
擁有資源的公賣局,很快地搶得優勢。先從生產機具開始:300HL鋁製儲酒桶、一號包裝機在八十八年二月間陸續被局方拆除當成廢鐵出售;公賣局僅存的三十公升桶裝包裝機,也同時被搬遷至復興啤酒廠;至於另專做0.354L供外銷美、日,以及國內PUB市場之用的三號包裝機,也在公賣局停止接單後報廢。
情勢的發展,讓這群要保住建啤的員工,體認到必需尋求外援。本身對建啤十分了解的趙銘圓,認為建啤最大的優勢在於它的歷史文化價值。因此工會積極尋求藝文界的協助,並期望能透過遊說,結合理念相近的民意代表、政府官員,在有限的時間內,以「保存文化資產」、「轉型文化園區活化保存」作為訴求主軸,藉此保住建啤,以及員工的工作權。
在建國啤酒廠產業工會常務理事趙銘圓的背包裡,有著為數甚多的資料與公文,它們詳細地記錄著這場拔河比賽的經過。其中一紙被汗水濡濕的公文上寫著:「有關菸酒公賣局千禧年啤酒節活動規劃案:建國啤酒廠發展之歷史脈絡,建築特色及產業文化特質等資料,請具體整理在本次活動中配合展出,俾使民眾藉此瞭解建國啤酒廠的歷史價值,作為保存暨再利用案之先期作業。」這是行政院文化資產保存小組在八十九年元月二十六日所作的決議,預定在八十九年五月分擴大舉辦,能夠突顯建啤歷史文化價值的「千禧年啤酒節」。
懸在空中的紅絲帶,看似朝員工那方挪了挪。資方加緊力道,不讓員工有得逞的機會`。為了削弱建國啤酒廠的知名度,「千禧年啤酒節」的活動被公司片面改成在松山菸廠舉辦「千禧年百歲酒節」。原先規劃遊客參觀建啤參觀的導覽活動,也因此被迫改成從松菸開專車前往。「這樣誰還要來?那兩三個星期到建啤來參觀的人不超過一百個人。這根本違背政府當初作的決議。」趙銘圓不滿地說。
在建啤員工抗爭反關廠最力的時期,公賣局更訂下規矩,任何記者要進入建啤採訪,都必須經過總局的批准,封殺建啤對外曝光的機會。這樣還不夠,公賣局宣佈從八十八年十二月分開始停止投料,並要求員工加班,加速消耗現存半成品。一旦停工,關廠自可水到渠成。
八十九年六月,建啤「斷炊」,生產活動陷入停擺。
《焦土之春—2004備忘錄》
新書發表會活動 歡迎大家參加
(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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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土之春─2004備忘錄》 新書發表會上,出席的年輕寫手將分享,他們對「後三二○的台灣社會」觀察,及各自在文集中論述的主題,如「以公民社會建構替代選舉激情」、「學生運動除了高舉野百合、還能怎樣可能」、「媒體公共化」、「”愛台灣”是如何受傷的」等,期望透過本土文化論述,來突破當前藍綠壁壘分明的對抗勢力、媒體意識形態主導的局面,走出一條更開闊、深刻的新社會之路。
本書是由國內一群關注本土文化發展的青年,以去年總統大選後三二○台灣社會的混亂局面為主題,蒐集近一年來的相關報刊資料,分述國親廣場抗爭、重現野百合的學生靜坐、媒體觀察、槍擊事件、選舉訴訟等發展,編輯「後三二○大事記」,並透過網路串連10多位年輕寫手,從在學的大學生到剛拿到博士學位的年輕學者,有些是成長在戒嚴後的年代,有些是所謂的「野百合學運世代」,含括文學界、社會學界、醫界,王貞文、王昭文、李立偉、李明璁、吳介民、林東璟、邱花妹、許永展、蔡依橙、陳晉煦、謝一麟、蕭安凱、正名少年游擊,邀集相關文化論述集結而成。本書由年輕詩人吳易叡、成大台灣文學所學生周馥儀與陳南宏、高醫大醫學系學生吳易澄主編,由正中書局出版。
他們用惶恐又期盼的心情,在2004這樣一個關鍵的年份,以「豐厚社會的公民性」,來為鄉土文化定調、護航,同時也提出反省與批判;在政治認同撕裂的土地上,以文化人的態度來銘刻這段記憶,書寫我者他者的如夢之夢,建構盼望,企圖勾勒這尖銳的2004年,所隱含的歷史與未來。
歡迎關心「後三二○台灣社會發展」的朋友,前來參加新書發表會。
‧時間:3/20(日)晚上7:00
‧地點:台北紫藤廬(台北市新生南路三段16巷1號,龍安國小對面)
(詳情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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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看似即將結束,但奇蹟似地哨音並未響起,裁判宣布比賽重新開始。訂下「關廠」這個既定政策的施顏祥局長,在政黨輪替後主動去職。接任的朱正雄局長對於建啤的去留有著不一樣的看法,「我很認同你們的看法,但我剛上任不久,不好推翻施局長的政策。只要你們有辦法說服新政府把建啤留下來,那麼我就願意配合。」
新局長的態度鼓舞了這群工人,他們又開始拿著新任總統陳水扁於選前簽下的連署書:「使台灣啤酒發源地──建國啤酒廠,成為全民所企盼的『多功能活啤酒產業文化園區』,並且加以發揚光大。」穿梭在有影響力的人士之間。而先前的抗爭與遊說也漸漸發揮了效果,好消息一個個來了。
八十九年五月,台北市政府文化局指定建啤為市定古蹟;八十九年六月底,北市正式公告建啤為市定古蹟;八十九年十月底公賣局正式提出建啤文化園區規劃案;八十九年十二月建啤正式恢復投料生產,結束長達半年的停工命運,也為建啤長達六年的多舛命運畫上逗點。
每次跟人家談到這段往事,在醱酵部門工作的盧中本總會想到局裡組長來溝通的那天。那是建啤已經確定能保下來的時候,局裡過來談建啤到底應該留幾個人的事情。「為了這件事,我們一群人就開車跑到江火田(領班)的老家,喝酒慶祝,後來真的覺得太爽了,大家都被我拉到海邊去裸泳。」
為了留住相處大半輩子的建啤,牽引出這群中年男子此生難忘的喜怒哀樂。
建國啤酒廠是保下來了,但在這場戰役裡,卻有人無法回到陣地,同享這分喜悅。當初一同留下來打這場「建啤保衛戰」的一○五個員工,在公司所提出的復廠計畫中,只能留下八十人。
當初剛聽到公司要把建啤關掉時,大家為了留在自己熟悉的環境工作,紛紛踏上「自救之路」,有人申請移調至其他單位,有人去考警衛,只要能留在台北,什麼方法都去試。「這個不上不下的年紀,誰敢失業啊?」盧中本坐在醱酵室裡,一邊看著控制醱酵的儀表,一面回想,「那時候大家都告訴我:『阿本快走啊,否則以後走不掉,就只能走路了。』」
關廠終究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與其孤軍奮戰,不如把一起工作十幾年、相識幾十年的弟兄們團結起來,一起來面對這個困境、一起打仗。事實證明,團結的工人攀到了懸在空中的紅絲帶。只不過,「終究沒能把每個人都留住,這是我心中的一個缺憾,畢竟大家一起打仗,當然希望能一起回來。」包裝股的劉文祥淡淡地說。
到底誰該成為那回不了家的二十五人呢?雖說當初抗爭時,工會便曾決議以參與抗爭的投入情況,作為日後決定去留的標準。幾經周折,這個決議終究並沒有被完整地執行,除了少部分自願辦理優退的員工外,大部分的員工還是決定以考績作為決定去留的標準。
難題。難解。
兩年多前,大家還群情激昂地站在這個門口等候施顏祥局長。不復當時的激動,取代的是濃濃的惆悵。大夥兒為建啤抗爭所捐出的經費,沒想到最後剩下的部分,居然是拿來租這輛遊覽車,送這二十五個「戰友」到復啤報到。
車子準時起程。有些建啤的同事陪了上去,想多跟老同事聚聚。只是待會兒還要原車返回建啤的人,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對待手拿單程車票的同事呢?一路上,他們都在思索,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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