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之於天地:顛倒的世界
少了太陽,來了雲雨,地面失去溫暖。
從沒想過會遇到下雨,號稱日光城的拉薩每年日照超過三千小時,年雨量不到五百公釐。
三千六百公尺的高度向我展現它該有的面貌。
天氣冷得讓我只得靠疾行來保持身體的溫度,兩旁四層樓高的房子和寬闊的街道使路旁烤玉米跟賣麵包的香味迅速消失,沒能讓我駐足太久。這樣的街景讓維也納聖史蒂芬金大教堂前,那條號稱黃金比例的巷道相形失色。
但我還是迷路了。過去我只因路太小太複雜而迷路,但這次卻因路太大太長而找不到目的地。我總是在還沒走到遠方路口前,就缺乏耐性的轉了彎,以為可以超捷徑。
這法子在這裡可行不通。
我問了個藏人女警察,「藏醫院路怎麼走?」我問,她不知道。
「大昭寺、八廓街怎麼走?」這會兒她知道了,想了一下,她要我們跟她走。
她的腳步比起我們所謂的疾行還要快上許多,尾隨在她身後的我只得在空氣中不斷的呼出熱氣。
她把我們帶到了面對大昭寺的街口。沿路都是叫賣紀念品的攤子,我拉低毛帽,手插口袋儘速通過。大昭寺廣場的左邊便是藏醫院路,雪域賓館就在眼前。我加快腳步進去,幽暗的藏式紅黃藍綠內裝,讓人宛如置身另一個時空,櫃臺的老人可能隨時會拿出七彩寶盒或是結一個可以讓四周頓時金碧輝煌的手印,但這次他只說了「全客滿,沒位置」的六字真言。
我只得走出雪域,但雨一直下,我走進用透明塑膠擋風遮雨的扎西達杰旅館裡。
「沒有四人房。」門房慢慢的用筆彎彎曲曲的登記著外國客人的證件。
「有雙人房嗎?」
「幾間?」
「兩間。」二二得四。
「剩一間普通房六十五,還有一間標間要八十五。」簡單的看了房間後,我覺得有點累,不想再找其他的旅館,所以付了一天房錢,把所有人叫了過來。
一個和善的男人走來向我們問候,他問我們是不是從台灣來的。
他也是從台灣來的,還說要給我們點建議,約我們等會兒在扎西達杰樓下的餐廳碰面。我身上還有著平地帶上來的多疑,所以揣測著他是不是有什麼其他意圖。但人不親土親,加上見面三分情,我不知道怎麼推託,也只好答應。
草草放下行李,我們到了扎西達杰下的餐廳。
用餐時間剛過,我們都還沒用餐。
他要侍者拿菜單來,熱心的推薦我們可以吃咖哩套餐、酥油茶、香蕉汁,但我心裡只想抽煙、喝啤酒,再來壺黑咖啡,我照單全收。
結果我吃了一肚子的咖哩、酥油茶和香蕉汁。值得安慰的是餐後我還是點了瓶啤酒,還抽了支煙。現在我的肚子裡有著一大堆不搭尬的東西,這讓我有點不舒服,一直再椅子上動來動去。
不過這位熱心的先生還沒講完,他的談話不外乎是一直重複著:「記得一切要慢慢來,急不得,其他的要自己體會。」
這些話誰不知道?這我也知道。
但我沒想到還真的不知道他這幾句聽來簡單的開釋。
「記得一切慢慢來,急不得,」其實已經來不及了。我們急著走路、急著找旅館、急著把飯菜湯汁喝下肚,能急著都急完了。「其他的要自己體會。」我等著迎接自己要體會的部分。
躺在床上,阻擋紫外線的深色大玻璃邊有張以床鋪當椅子的書桌,我拉開窗戶,外面的人聲併著冷風吹了進來。
雨下的時間並不長,天氣這時已經放晴,戴著太陽眼鏡穿的短袖的外國觀光客神采奕奕的又在路上出現,不過我一點也不想加入他們,因為我的高原反應逐漸出現。
身體像是被吊在在科學博物館的模擬月球引力器上,昏昏沈沈的腦袋像顆雞蛋黃般不停的晃動,強烈的日照讓窗外呈現著一片大藍,粉刷成白色的外牆、紅色的方頂、黃色綠色或黑色的邊框、藏族的咖啡色面孔、不時出現褪了色的五色彩旗,都被一片大藍所籠罩。而我像隻水族缸裡的鯨魚,緩慢的游動著身體,讓把身體的主導權交回身體,讓它控制我呼吸的頻率與深度,透過喘息來清楚的告訴我忤逆它的後果。
我對那位朋友的忠告慢慢有點體悟,現在我只想像隻水族缸裡的鯨魚,乖乖靜靜的看著窗外的世界。但我肚子裡的黃色咖哩、白色香蕉汁、咖啡色酥油茶和帶著泡沫的啤酒可不同意。
我的肚子急著告訴我一些體悟。
它說自己疼的利害,要我立刻馬上趕快去大便。
我帶著面紙走出房間,找到公用的衛生間,蹲在溝上,只及一般人腰部的隔版讓昏了頭的我像匹馬,把頭露在外面搖來搖去,看看有沒有人來餵我吃根胡蘿蔔或蜂蜜。
噗通噗通。
涼風撫過我的屁股,讓我頓時通體舒暢。排了出了屎尿和廢氣的身體現在壓力和這高原慢慢熟稔。我覺得自己輕盈了許多,頭不昏,腦不脹,原來我腦袋在平地時裝的是大便。
回到房裡,一個充氣娃娃坐在床上,他是我的同行的伙伴,史蒂芬李。他的臉像個被吹腫的豬頭。
「我頭很痛,想吐。」他躺在床上對我說。
「那很好。趕快去吐。」我很真誠的這樣認為,不過他可不這麼想。
「頭痛想吐還很好?虧我把你當做好朋友,跟你一起來西藏,現在這樣對我。」他對我比出那個看起來也有點腫的中指。
「嘔吐可以排氣。」我做出這樣的分享,只是沒告訴他我是從不一樣的嘴巴完成的。
「我不要,我想睡覺。」史蒂芬李繼續的躺著,我希望他能在臉被撐破之前睡著。
輕盈的身體讓我覺得有點空虛,我看著窗外,高原特有的透明感更讓我覺得自己像團空氣。
一個背著嬰兒的藏族的女人,雙手合十的向白種人乞討,她做了五十二次,沒有人理她。我不知道為什麼她還要這樣做,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拒絕她。
一家家身著深色傳統服飾的藏人,有的手轉法輪,有的手持念珠,也有的牽著孩子,穿著綠布黑底的鞋,走往某個地方去,他們後面跟著一個沿路都在磕長頭的年輕男人。
穿著登山鞋、穿著保暖衣,頭上或肩上帶著點這裡買來的傳統東西的白種人、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台灣人,在街上亂逛。我想等我的高原反應症狀好了之後,我也會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我們都在找些什麼。
點了根煙,我發現打火機在這裡點燃的火比較不藍。
我就這麼靜靜的看著,亮著的天空讓我忘記了時間。
我打了個哈欠,關上窗,玻璃窗上反射出我的影像,手錶上的時針告訴我現在是晚上八點。台北那邊已經是燈紅酒綠,日光城的太陽才正要下山。
腫著臉的史蒂芬李還沒睡著。
天空還是一片大藍。
很高興西藏遊記終於開始連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