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夜霧籠罩著這個城市。她踱步經過市郊的公園時,看得見的只有前面幾英呎的路。她穿著黑色束腰的大衣,雙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裡,頭髮隨便用一條爬滿動物圖案的黃絲巾裹起來。
儘管是夜晚,她臉上依然習慣架著一副墨鏡。她走路有一種優雅的節奏,即使沒精打采,拖拉著腳步,還是顯出一種明星氣派。然而,這種氣派也在逐漸消逝,就像一隻高傲的白天鵝折損了一雙翅膀。
許多年前,這個公園的心形湖上養著兩隻美麗的白天鵝。那時她還小,跟外公外婆住在附近的公寓。她常來這裡玩,旁若無人地對著湖上的天鵝盡情高歌,每個聽到她歌聲的人都稱讚她有一把天賦的甜美嗓子,將來會是個紅透半邊天的歌星。她曾在這個公園裡嚐過幸福的滋味。而今,附近的公寓全都拆卸了。自從最後一隻天鵝老死之後,湖上已經不再養天鵝,湖水慢慢乾涸,雪花石膏的湖底長出了青苔。這個荒蕪的公園很快便會移為平地,連鳥兒都把它忘記。
她失神地走著,發現遠處有一個提燈晃動造成的幻影。她往前走,來到心形湖旁邊,白霧倏地消散,那個幻影原來是個老女人。老女人佝僂著身體,穿著黑色臃腫的長袍,頭上包著一條猩紅色有珠片和流蘇的頭巾,僅僅露出一雙像深洞似的大眼睛,右手拄著一根木手杖,手杖的頂端嵌著一顆圓形的月光石,石上雕了一張詭異的大眼孩子臉,面前擺著一個紅色羽毛襯墊的小貨攤,旁邊擱著一盞泛著光暈的小油燈。
『原來是個小販。』她心裡說。
她沒理會女人賣的是甚麼,繼續往前走,這時,後面忽然響起一把乾枯老邁的女聲。
『小玫瑰。』
她猛然止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玫瑰。』那把聲音又喚了一遍。
她驀地回頭,那個裹著猩紅色頭巾的女人投給她神秘的一瞥,好像等她回去。
她不由自主地退回到紅頭巾女人的羽毛攤子前面。
『你認得我?』她沙啞的聲音不帶驚喜地問。
『很多人都認識你。』女人回答說,一雙烏黑深邃的大眼睛周圍布滿皺紋。
『認識我又有甚麼稀奇?』小玫瑰冷冷地說。
『我是你的歌迷。』女人說。
『歌迷?』良久,小玫瑰惶顫笑出聲。
原來還有人認得她。她沒唱歌已經十七個月了,她以為所有人都已經把她忘了。
『謝謝你。』她微微抬起下巴,朝女人拋出一個微笑,就像她從前習慣向她的歌迷拋出微笑,然後,她踏出腳步想要離開。
『真可惜,你沒法再唱歌。』紅頭巾女人說。
『你是誰?』她止步,回頭看那女人,衡量她。
『我是你的歌迷。』紅頭巾女人再一次回答說。
* * * * * * * *
她咬著唇,恨恨地想著在舞台上失去嗓子的那個晚上,一切都離她而去了。十九歲那年,她發第一張唱片,三個禮拜便賣光,不斷再發還是不斷給搶購一空。她成了歌壇上一顆亮晶晶的明星,人們沉醉在她的歌聲裡,讚歎她的歌聲能夠撫慰每一個靈魂。
五年之間,她從一個平凡的女孩搖身一變成為最紅的歌星,人們都喜歡她、羨慕她。有一次,在演唱會的記者招待會上,甚至有一位記者問她:
『小玫瑰,你有沒有想過為自己的歌聲買保險?』
她在台上燦然微笑,像一位深受寵愛的皇后,那是她一生中最光輝的日子。然而,五年的日子未免太短暫了。即使買下一份貴重的保險,賠償的也不過是金錢,而不是她曾經擁有的風光。
十七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演唱會的舞台上,她在歌迷的掌聲中盪著纏滿紅玫瑰的鞦韆從天而降。燈漸漸亮了,樂隊奏起第一首歌的音樂,她的聲音突然哽在喉嚨裡唱不出來。她又慌又急,像掉了魂似的僵坐在鞦韆上。舞台上的燈倉皇熄滅,鞦韆載著茫然的她徐徐降下,幾個工作人員衝上來把她抬走。他們在後台餵她溫水,又為她按摩脖子。她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為甚麼唱不出來?』她緊張地問,喉嚨裡發出來的卻是一把陌生而沙啞的聲音。
起初,她以為自己只是短暫失聲,這五年來,她的嗓子也確實累壞了。然而,她花光積蓄見過無數專家,也無法讓嗓子復原。那把天籟似的聲音已經飛離了她的生命。無數次,她躲起來試著唱歌,聽到的竟是一把像貓兒嚎叫的聲音。上帝既然賜她動人的嗓子,又為甚麼要把那無情的手覆蓋在她的嘴巴上?
時間漸漸消逝,復原的希望也從她心頭幻滅。失去歌聲,她也失去一切。她並不是打回原形,因為原本那個十九歲的平凡女孩對未來是滿懷夢想和憧憬的,而今卻只留下一片荒蕪。
『你還想唱歌嗎?』紅頭巾女人神秘莫測的眼睛盯著她看。
小玫瑰抬眼朝她看,這時,她發現女人的羽毛貨攤上放著一個幻彩色的牌盒,裡面有一副紙牌。那個盒子初看是紅色的,再看卻像藍色,倏忽又變成青色,好像不斷在變換顏色。
看見小玫瑰盯著那副紙牌,女人對她說:
『這副紙牌能幫助人達成任何願望。』
小玫瑰隔著墨鏡瞇起眼睛,看了看那副紙牌,臉上神色淡然。
『你不相信嗎?』女人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除非,它是一副逢賭必贏的撲克牌。』小玫瑰不禁嘲笑起來。
『這副紙牌賭的是命運。』女人說。
『我的命運再糟糕不過。』小玫瑰苦苦冷笑。
『每個人也可以有一次翻身的機會。』女人的手杖在地上敲了敲,手杖頂端那顆月光石射出幾道藍色光芒。
『你錯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翻身的。』小玫瑰說。
『那要看你有沒有膽量。』女人默默地察看她。
小玫瑰狐疑地瞥了那副紙牌一眼,看不出它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這副紙牌只有二十一張,每一張上面都印有一種寶石,其中二十張都能幫助人達成願望,但是──』女人停了一下,又說:『其中一張,是一顆黑色的冰寒水晶,抽到這張牌的人會下地獄。一百二十年前,就有一個富甲一方的人不幸抽中這張牌,掉進地獄裡。』
『富甲一方的人,還能有甚麼心願?』小玫瑰冷笑一聲。
紅頭巾女人沒回答,轉了轉手杖。
『我現在的生活跟地獄又有甚麼分別?』小玫瑰心裡想,語帶嘲笑地說:『要是這副紙牌能達成願望,你也不用在這裡擺攤子吧?』
─ 本文摘自張小嫻新書《寶石魔牌1─月夜情人》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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