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報】═══════════════════ |
教 育 專 題 深 入 報 導《2005-07-07》 |
本期內容 | |
◎ 形上的流亡:孤行的雪鶴川端康成的愛與死 之一 | |
◎ 台灣立報徵文啟事 |
形上的流亡:孤行的雪鶴川端康成的愛與死 之一 | |
宋國誠 | |
開場白 一切已不再完整,整體只能作為碎片的重新拼貼而被想像。「無家可歸」(homeless)和「在世不居」(unworldly)是當代知識份子精神狀態的基本症候。然而明知世間無家,依然孜孜不倦地追索人間詩意的居所;明知世間無地可容,依然一再叩問存在的本真和昇華。我把這種迷霧中的追索,不向世俗低頭的精神倔強,稱為「形上的流亡」。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Rainer M. Rilke)說過,「靈魂如果沒有了廟宇,雨水就會滴在心上」,意思是人需要一種心靈的嚮往,終極的歸宿。然而,早在人類起源階段,就與各種悲劇和厄運糾纏不清。一般人總以為希臘神話充滿浪漫和神秘,實則不然,翻開古希臘歷史,一部希臘人的生活史就是戰爭與詭詐的歷史,即使在希臘眾神中,若不是冷血殘酷,就是紛爭不休。在神界與人世之間,若不是諸神對人類充滿了嫉妒、猜疑和獨斷,就是人們對諸神感到無奈、悲苦和怨恨。諸神之神宙斯(Zeus),從來就不是個仁慈的聖王,而是小氣、善妒和刻薄寡恩的神,由於他嫉妒世間人類悠閒的生活,把百姓所需的火種藏了起來,導致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為人類盜取火種而被釘鎖在高加索山上,宙斯還派出兀鷹,啄食他的肝臟。為了防止普羅米修斯再度盜火,宙斯還命令諸神製造了一位人類的「禍神」──潘朵拉(Pandora),名義上是帶來諸神的禮物,實際上卻是帶給人類各種災禍。 宙斯給了潘朵拉一個盒子,裏面裝滿著諸神的禮物,潘朵拉來到人間,一拉開盒子,禮物便四處飛散,從此人間各種惡疾四處叢生,不幸與災難遍佈大地。實際上,在潘朵拉的盒子裏本來有希望之神帶來的「希望之禮」,但是就在「希望」準備飛出盒子之前,潘朵拉就把盒子緊緊地蓋住。從此,「希望」永遠被困在盒子之中,人類從此與不幸和苦難終生相隨。 歷經兩個千年的文明,歷史並不因為人們對他的認識而獲得改善,人類也不因歷經痛苦的災難而更加謙遜和警惕。 自荷馬流浪於希臘諸邦孤獨地吟唱特洛伊戰爭史詩以來,但丁的《神曲》完成於被教皇判處終生流放的義大利佛羅倫斯,伏爾泰和洛克的經典巨著,皆創作於飄移不定的潦倒生涯中。但丁在他的作品中描匯了人類的「靈魂旅程」:「你們沒有意識到我們都是幼蟲,生下來是為了成為天使般的蝴蝶,毫無防備地飛去接受審判嗎?」猶太流亡作家茨威格(S. Zweig)一生的顛沛流離,道盡了西方歷史上最深重的悲劇。人與歷史之間,像是一條解不開的鎖鍊,在奴役中幻想自由,在無奈中期盼新的機緣,這就是流亡,一種心靈的顛沛與精神的困惑。茨威格在《作日的世界》中寫道:「沒有一塊土地可以為我們遮掩,沒有一種安寧可以用金錢來交換;命運之手隨時可以把我們抓住,忍受它無休止的捉弄」。 浮士德的魔鬼盟約,是歷來偉大知識份子形上流亡最佳的隱喻,這是一種對生命絕境的透析,進而徨徨不安的苦思精神出路之可能性的流離狀態。哥德的巨著《浮士德》裏的魔鬼莫菲斯多弗(Mephistopheles),前來交易和索討人類的靈魂。於是,「與魔有約」成了浮士德終生的塵世之債,在絕境中苦尋出路,一種終極棄捨的悲壯美感,成了浮士德償債後的透悟。薩依德(Ed-ward Said)在描述德國哲學家阿多諾(T. Adorno)時,以阿多諾的冷傲與孤僻,來形容他把流亡視為道德上堅持自我獨立的表現。如果要問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所隱喻的「輕」是什麼?那是一種民族地基坍塌下的飄搖、文化家園失陷後的無靠、精神失重下的困惑,一如身體和影子的關係,也像舞者和舞蹈的關係,永遠相伴相隨,卻永遠無法合而為一。川端康成集物哀美學於一生,後竟含煤氣管自盡,以無言之死,活出自己的無限之魂;王國維以50之年自沉昆明湖,留下一曲民族心靈的絕唱: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形上的流亡」專欄在為當代的知識份子進行寫真和塑像,我將通過對他們作品的精讀和詮釋,一一透視這些偉大心靈內在的精神宇殿。人類最寶貴的資產,莫過於精神與智慧的創作。對於懷有偉大心智和傑出創作的知識份子來說,一首詩,往往是一生精神之淚的結晶;一部小說經常是一生思索的領悟;一齣戲,一部電影,也總是對人生境遇的深沉提問。讓我們一起沉思和閱讀,偶而抬眼凝看那一群貓頭鷹,在黃昏之際,翩然起飛! 川端之死,美的最高體驗 川端康成(1899~1972)這個人像是一隻獨行在漫天雪地上的野鶴──雪鶴。清瘦、孤高、潔白。他一生的作品都在追求一種「淒美」,如繁花紛落的殘櫻,像鉛華盡落的晚霞。然而,沒有人瞭解川端康成,或者說,川端康成永遠無法被瞭解,因為川端的世界不只是他個人的世界,而是人類自古生來死去都無法開解和釋惑的虛無人生。 川端一生的情感和心路,像是一曲沒有回音的空谷絕唱,究竟是群山失去回聲能力以表示宇宙失蹤而從此永恆靜默?還是即使聲嘶的吶喊也傳不到遠山的岩壁?他自殺時沒有遺書,只留下尚未完成的文稿,特別是那篇「死中遺作」《蒲公英》,選擇的自殺工具(口含煤氣管)也是就近取材、隨手拿來的。除了一杯還未飲乾的酒,沒有一絲眷念和牽掛,沒有掙扎或不捨。死前那句「出去散步」,像是一聲啟程天國的招呼,是他對絕美的期望,對空無的獻身。一生的寫作換來一場無怨的斷氣,他結束了自己,也結束了生命的空想與徒勞。 川端康成死於1972年4月16日,有評論家從各種角度揣測川端的死因,有說為三島由紀夫切腹而死不勝哀悼,有說因助選失利而愧對國人,有說因久病不癒(川端患有長期失眠)而輕生厭世。但是這些說法都把川端說成一個「畏生而死」之人。這種以常人之見、俗人之議來妄加推測者,不僅低估了川端,也淺讀了川端的作品。作為川端50多年老友的文學評論家今東光,在川端死後寫道: 我雖具僧人外表,卻無法知道涅盤之類。恐怕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什麼是涅盤吧!川端康成的涅盤一定始於4月16日。在世上不能體驗的東西,不是只有從涅盤之日起才能領悟嗎(註1)? 「從死的那一刻起才是生命全部體驗的開始」,這是終生好友對川端的補注,還是川端自己的心路印記? 川端死於孤獨,死於他一生都無法排解或消融的孤獨,死於他自己一種「嗜美」的精神潔癖,他必須以離棄這個醜惡的人間,才能結束終生糾纏他的孤獨,才能保全純真的自我。梭羅(Henry D. Thoreau)說過:「孤獨是一種地球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解除的隔絕。」(註2)川端一生都想要重回他未曾享有幸福的童年,但童年早已逝去而不再複返。早在年輕時代,川端就已經擁抱了死亡,爾後的人生,只是一種對「臨死」的體驗。在熟讀川端的作品之後會發覺,生,只是一場無可解答的枉然,而只有死,一種「為美而死」,一種將死視為美的最高體驗,也許還可輪迴轉世,去找回他從小就來不及記憶的親人,重拾他那未曾經歷或擁有的童貞。 理解川端何以自殺而死,必須理解川端的感情形式。中國學者張石藉由日本古僧一修禪師的「盲女之愛」,來比喻川端一生「單向通行」的情感狀態(註3)。在我看來,「世間不識我,何復再三言」,川端死於對宗教昇華的渴望,死於對美學超越的癡迷,死於諾貝爾大獎之後榮華加身和老來孤獨難忍的矛盾煎熬之中,死於文學上「日本之美」和二戰戰敗後「日本之恥」的對立衝擊之中。在《孤命自影》一文中,川端悼念亡友橫光利一,引述了橫光一首詩:「台上孤蟻餓,深空冷月高。」並以此心境自喻,以此意境自況,而在另一張簡筆畫中,看到了橫光的另一首漢詩:「寒燈下硯枯,獨影寂欲雪。」川端選了這兩件遺物作為紀念,不勝感時傷世,「回到家中面對它我深感孤獨」(註4)。 川端獲獎之後,每日家中賀客盈庭,妻子忙於接待,但川端卻怒吼:「我們不是為客人而活的!」川端和當時許多作家不同,他並不支持日本軍國主義,也不擁護日本武士道精神,但日本戰敗確實是川端「心靈消沉的分水嶺」。川端自覺,既然日本已死,個人何需茍活。在晚年的作品《睡美人》、《一隻胳膊》中,川端已經確認老醜和孤獨無法在人間消解,唯有一死方能解脫。正如王國維的遺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而在《孤影自命》中,川端已預見了自己的死亡:「日本的陣雨淋濕了我的屍骨,日本故鄉的落葉掩埋了我的身體,而我在嘆息著古人的悲哀。」(註5)實際上,川端並不把自己的自殺看成「死」,因為「生既不生,死何以死」,一如莊子所言,一種大徹大悟的死,不是死,而是超生: 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生不死(註6)。 對生命「倒影」的沉醉 少年時期的川端,喜歡爬上院子裏的厚皮香樹上看書,在兩、三尺高的石床上午睡,享受夏日樹蔭下的涼爽。祖父死後,他被寄養在舅父家,喜歡踩著朝露去看日出,在淀河邊午睡,常被誤認是落水的溺死者而引起船夫的笑罵。在寄宿的中學宿舍裏,每天晚上都要把臥具搬到窗前,欣賞窗外移動的月光。從這種喜好孤獨與沉思的性格,很早就已顯示出川端特異的審美情性。 川端生前非常仰慕日本當代自然主義的畫家東山魁夷,東山也從川端的作品汲取豐富的創作靈感。面對川端的自殺,東山無言以對,只說從川端一生偉大的生平來思考,川端的死不過是「安詳的憩息」;他描繪川端「畢竟不是世間的凡人,令人感到他是在高處,是一座遙遠的孤峰」(註7)。 川端自小就在悲劇中誕生,先人雖是鐮倉幕府時代的名門貴族,但因中世代皈依佛門而淡出宮庭政治,到川端祖父一代,家道已經中落。川端2歲喪父,3歲喪母,一個孤兒依靠祖父母為生,但7歲那年慈愛的祖母也撤手人寰,10歲那年再度失去唯一的姊姊,15歲時,他與之相依為命、深情摯愛的盲眼祖父也離開人世。川端在15歲以前就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他像是被投入一個空曠無聲的世界,在「空無」中成長,他發奮在文學上闖出的傑出成就,無不都是試圖填補、縫合、贖回童年那種「無親無愛」的空白,但川端並沒有成功,似乎現世的殘缺已無法在現世尋求彌補和重圓。對川端來說,在懵懂的少年時期就已提前死去了他成年後的靈魂,而成年生涯的奮鬥卻始終喚不回那不曾長大的童心,因為註定破碎的人生,早已無法完整地過。 人們也許不知,作為川端這位心靈的摯友,川端酷愛東山魁夷畫作中的「倒影」,那橫躺在空曠草原上山的倒影,那斜迤在溪流上樹的倒影,那垂吊在煙波湖面上月的倒影。倒影,作為一種虛化的影像,構成了川端獨特的視覺心理。在《雪國》這部小說中,讓主人公島村魂縈夢繞的神秘美感,就是那倒映在火車窗上葉子的人影,就是那那隨著窗外寒山夜燈快速飛行的透明人影。從《臨終的眼》一文可以看出,川端的審美性格是一種「自然內化」的移情式構造,眼是心的畫筆,自然則是心的注入和眼的寫生下的景物。山、樹、月,作為實體景物,是在倒影中被凝視和感知的,於是實物被無形化,自然被抽象化;而倒影雖是實體的複寫,是審美的實質對象,但倒影畢竟是倒影,不是實體,只是一種依托實物的幻影,無骨無肉,就像東山「無骨畫法」的作畫技巧,於是自然無形、幻影無體,實物與倒影在「實為空、虛擬真」的意識中實現審美的契合。 對「倒影」的癡迷與眷念,是川端一種「返童歸真」意識的表現。年幼喪親的經歷使川端始終懷著一種殘缺的欲望,它需要一種「倒著活回去」的生命歷程,來填補他抽象而零落的童年。在某種意義上,川端的生命是一種「去老還童」的過程。死亡對川端而言不是「走向垂老」的方向,而是「返童歸真」的追索,一種活回過去的悲美歷程。在短篇小說《日向》中,川端以「總是喜歡凝視瞎眼的祖父」、「總是期待祖父能轉向他凝視祖父的那一方向」,來表達對祖父的懷念與摯愛。川端對祖父的愛表現在對祖父的凝視之中,但祖父卻因目盲從來就看不到他那含淚的凝視,川端對祖父來說只是一團黑影,像那倒垂在河面的樹影已看不見枝枒和葉色一樣,模糊而深重。這種「祖父之愛」是何等的深切,卻又何等的孤獨而無人察覺! (下週續) 註1:近藤純孝,《川端康成》,何乃英譯,北京:中央編譯,1998,頁440~441。 註2:Henry D. Thoreau, Walden and Civil Disobedience, p. 91. 註3:張石,《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頁163。 註4:葉渭渠主編,《川端康成文集.「獨影自命」》,桂林:廣西師大,頁2。 註5:轉引自張石,《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頁31. 另見《川端康成文集.「獨影自命」》,頁2。 註6:《莊子‧大宗師》 註7:引自葉渭渠、唐月梅主編,「川端康成集」,瀋陽:東北師大,頁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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