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益誠
農夫離不開犁鋤、工人少不得釘鎚,讀書人則缺不了書。不讀書的讀書人,大概只有成為政客或專業者一途。於是,不耕不種、不織不作、外加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唯一的價值恐怕就是拼命讀書了。事實上,這也完全符合我們的社會價值:能讀書的小孩總是被賦予各種期望。上焉者,為國為民、匡扶社稷;下焉者,為財為名、顯耀門楣。書,這個知識的化身,也如同生產、勞動、貨幣、商品一樣,漸漸從隸屬於人、為人所用的一種「物」反過來成為人必須臣服、必須敬拜的一個「對象」。好比說,父母會諄諄告誡,不可以把書丟在地上,不可以在書上亂塗亂寫、筆跡要工整清晰等等。
這種客體化的現象如果拿來分析商品,就是馬克思說的商品拜物教;如果指書籍,那就變成了「書籍拜物教」。
只是書籍拜物教那也就算了,畢竟我們還可以狡辯說,讀者總會把書拜完了後拿起來翻個兩頁,或多或少還是會有點知識走進人的腦袋裡。問題是,如果我們不只拜書,甚至還拜起了書店,對於這種更為走火入魔的拜物教,我們又該如何面對?
當然,「誠品現象」是書店拜物教中最顯著的實例,去誠品的人有多少是為了知識、又有多少是為了消費「品味」,甚或只是為了去那裡看正妹,這個問題恐怕很值得懷疑。不說別的,就連香港人來台灣都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敦南誠品列為朝聖的景點時,我們恐怕就要對誠品現象有所反省了。
不過,誠品畢竟是個赤裸裸的商業經營書店,當我們知道在刻意營造的高雅品味背後包裝的其實是十足的商業邏輯後,也就沒什麼好嚴厲斥責了。野獸吃人、商人賺錢,這早就是我們無力默認的常態了。可怕的是,卻有一群讀書人以進步、批判、小眾、獨立思考等學院花腔來包裝同樣的商業邏輯,甚至從中沽名釣譽甚而牟取利益時,我們就不能不對這樣的現象多所批評了。
最近這兩個月由「中華民國都市專業者改革組織」(以下簡稱OURs)所組織的「溫羅汀行動」(以下簡稱溫羅汀),正是此一產物。
所謂「溫羅汀」,其實是台大周邊三條馬路溫州街、羅斯福路與汀州路各取頭一個字拼貼出來的概念,那這個概念到底在指涉什麼呢?OURs告訴我們,這是一種「精神」:
溫羅汀街弄開展的精神,正是城市外緣位置與一處處反叛地景所彰顯出的去中心意識,一切關乎理性與浪漫、自由嘻皮、靈魂深處密義、獨立批判、知性好奇、輕狂反媚俗、年輕與理想、執拗扭捏刺耳聒噪、沈溺耽飲無度……急速緩拍皆是自我選擇的生命實踐,在嘈雜聲音裡汲取能量、或姑孽形骸放肆。異於西方現代意識之巴比塔原型,溫羅汀揭櫫之事(是)語言之千重台,在公館地下莖蔓延糾葛的四向延展中激盪思考,解放出『比外在更外,比內在更迫切』的域外之境
整段話講得天花亂墜,溫羅汀儼然成為台灣社會的良心、思想大師的搖籃。但如果把那些浮誇俗麗的形容詞拿掉,其實要說的也不過就是在溫羅汀有一堆所謂的「小眾」書店與咖啡店而已。就好像西寧南路聚集了一堆五金行、赤峰街擠了兩大排汽車音響店、光華商場是電子商品城、西門町有很多電影院一樣,這是經濟地理裡面再平凡不過的聚集經濟現象。任何大學旁邊總會開個兩家書店,兩家咖啡店。我不清楚溫羅汀上面開書店,有什麼好特別拿來炫耀的。
中華民國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
(OURs)
再現空軍一村—三重市眷村文化公園規劃設計工作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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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營宗旨:參與式設計、跨領域交流
‧三重工作營目的:
三重市五座眷村在今年底一起搬遷到板橋市建華新城之後,三重市的眷村即將走入歷史。為留下眷村歷史與記憶,中華民國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正努力將已劃定為36號公園預定地的空軍三重一村,改造成為富涵移民城市歷史與記憶的公共空間,進而促使三重市成為「多元」、「包容」與「活力」的城市。
2005年OURs暑期工作營將以台北都會區的三重市與空軍三重一村為工作基地,期待透過本次工作營,讓與會青年學員可以對三重市人文地理與民眾參與公共環境營造有更深一層的瞭解,並促成三重市民與在地經營社團組織共同來推動三重市的眷村文化空間保存與社區營造工作。
‧邀請師資:
三重市在地社區工作者、張茂桂(中研院社研所)、劉可強(台大城鄉所)、夏鑄九(台大城鄉所)、?肇青(中原建築系)、曾旭正(南藝大建研所)、鄭晃二(淡江建築系)、黃瑞茂(淡江建築系)、康旻杰(淡江建築系)、王耀東(華梵建築系)等。
‧課程時間:8/3(三)-8/8(一)
‧課程介紹:
「認識三重」專題講座(12小時)、空軍三重一村基礎資料調查(10小時)、眷村文化保存與眷村閒置空間再利用案例研討(4小時)、空軍三重一村保存規劃工作坊(34小時)
‧招生對象:
歡迎對眷村文化保存與三重市環境議題有興趣之大學院校大學部與研究所學生報名參加,預定招收30人。
即日起填妥報名表含自傳(500~1000字)請於7月20日前以e-mail(qi@pie.com.tw)、傳真(02-23656829)或郵寄(10090台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三段274號2樓,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秘書處—2005工作營小組收)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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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台大學生比較關心社會、人文素養特高,所以才養得起這麼多小眾書店嗎?事實上,對溫羅汀周遭有一點印象的人、或常去逛的人,多半會發現,買書的人恐怕已經越來越不是大學生了。多的是社會人士來此消費,或者是教授、或者是專業人士。他們買書真的是為了「批判」?還是為了「需要」?抑或只是「賞玩」?總之,消費者來此買書根本就與什麼批判、反媚俗、年輕理想沒有半點關係。那就只是單純的「買書」而已。還是OURs以為,買兩本馬克思就算是批判?就算是知性好奇?就是輕狂反媚俗?更不要提說,當初在溫羅汀精神孕育下長大的那些學運世代,現在還有誰在批判?還有誰在進步?讀書人的批判與進步,其實也不過只是中產階級養成階段的短暫插曲而已。
從空間的角度來說,除了汀州路的一小截是在中正區,溫羅汀大部分涵蓋的區域都在大安區內,這裡正是全台灣中產階級密度最高、出產台大學生最多、地價也最騰貴的精華地段。在這樣一個空間裡,我很難理解只是有幾家小眾書店憑什麼就可以說是「反叛地景」?精確一點的說法恐怕是「點綴地景」,這幾家書店跟咖啡店,不過是金光閃閃的資本主義裡一個粉紅窩,它讓我們誤信這個金權天堂是個兼容並蓄、和樂融融的大同世界。儘管溫羅汀以外的大安區是個追逐金錢與支配的世界,但在這個點綴地景裡,騷客墨人可以在挪威森林的蓋瓦拉海報底下一邊喝著拉丁美洲農民生產的咖啡一邊讀兩頁馬克思(或者更流行的傅科),然後跟朋友聊兩句即將上映的台北電影節,這就是溫羅汀式的「反叛」!是個被包裝得精美而又無害健康的「批判」!這裡甚至連大麻都沒有,而且請記得不要攝取太多咖啡因跟尼古丁。
這個點綴地景有其雙重性格,它一方面是前述點綴外面追求物質慾望社會主流的避難空間,另一方面又是掩飾內部牟取商業利潤運作邏輯的消費符碼。難道溫羅汀不也是在賣書嗎?他們不也是要追求利潤嗎?OURs以各種進步的語彙來包裝同樣需要追求利潤與生存的商業邏輯,其實不過是為了給這些書店套上一層值得消費的符碼,你來溫羅汀消費,你就是去中心,就是理性與浪漫、就是自由嘻皮、就有獨立批判、你就充滿知性好奇、更是輕狂反媚俗、年輕與理想……這跟誠品用古典音樂、柔和燈光、木質裝潢來包裝的中產階級閱讀品味是同樣的運作手段:溫羅汀跟誠品同樣都在玩當前文化經濟裡消費符碼的伎倆。你消費,你就代表某種品味。兩者的作法都是透過操弄符碼在為讀者打造拜物教,而且不只是書籍的拜物教,更是書店的拜物教。
事實上,作為知識的載體,書籍的「合法」傳播方式(因此,筆者暫且不討論「複製」)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購買」;另一種則是「借閱」。如果是藉由前者來獲得書籍,那我們很難避免進入利潤的邏輯。我們不能要求書店不追求利潤,因此這一點筆者不予苛責。但既然是營利的邏輯,卻以各種不誠實的美麗詞彙加以包裝,這種打造消費符碼的態度竟然還是由素來自詡批判進步的OURs來提出,這恐怕就更不值得尊敬了。
再進一步來說,如果我們真的將書籍與知識當作批判的工具,那恐怕更不應該以商業利潤的邏輯來操作。將知識普及地散播在需要的人身上,應該是更為批判與基進的作法。換句話說,「購買」如果必定因為書商追求利潤而不得不限制了某些人接近知識的路徑,那我們就必須藉由「借閱」的管道滿足這些無法購書的人們。圖書館,成為目前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距離溫羅汀不過一公里左右,同樣位於汀州路上的王貫英紀念圖書館或許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真實存在的良好示範。
王貫英,山東人,生於民國前六年,卒於民國八十七年。正式的學歷僅小學。但王老先生畢生志願是發揚中國傳統文化,因次自從部隊退伍後即在當時台北市古亭區一帶沿路撿收破爛,換來的金錢扣除生活所需外全部購買書籍,並且在自己中華路的住處設立圖書館,免費開放給所有人閱覽。同時,王老先生設立獎學金,鼓勵清寒子弟。更進一步,王老先生會將購買的中國文化經典書籍寄送各級圖書館,以鼓勵推廣教育。至後期,其贈書「事業」甚至「推廣」至世界各地的圖書館。而這完全靠著拾荒所換取的微薄收入維持(關於王老先生的事蹟可參見台北市圖書館網頁http://intra.tpml.edu.tw/newsite/index.php?subsite=mem)。
筆者曾走訪王貫英紀念圖書館的紀念室,裡面掛著一幅王貫英老先生親筆書法,上面寫著:「要把革命精神發揮到最高度,把革命目標放到最大處,把民眾利益、社會福祉放在最前面,激發自己的每一分光和熱!」而王老先生也的確以他的生命,做到了這一點!
請不要馬上忙著拿起各種學院派的理論武器訕笑這個老人家的「孔孟儒家、中國文化」觀點迂腐陳舊。至少,他徹底地以自己的力量推動教育普及、知識普及、閱讀普及。讀書,不只是讀書人鯉躍龍門的升官之途,不只是中產階級功成名就的發達之路,也不只是被國家義務教育壟斷的特定方式。更是所有階層的人們應該接觸、值得共享的資源。較諸所謂的溫羅汀精神,王貫英老先生所代表的是更批判、更基進、更理想主義的精神,當然,更為青春熱血!在王老先生的世界裡,沒有虛幻高燒的拜物教現象、沒有空洞吟哦的後現代詞彙,而是一種素樸而踏實的畢生實踐。王老先生打破了知識與書籍的壟斷與拜物教:書,是為了增進人的知識、提升人的思想,要讓所有的人都碰得到、讀得到,而不應該只是某一群小眾讀書人自我標榜、相互恭喜的品味區隔。
四月開始放在秋水堂前的「上床也要吊書袋」裝置藝術不過兩個月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拆掉了;我想,目前放在辛亥路跟羅斯福路交叉口的裝置藝術應該也不會持久。這是活動取向、設計取向以及預算取向的溫羅汀行動命中注定的悲哀:結合了政府規劃案及預算支援的拜物教只能是週期性的儀式行為,絢爛如夜空煙花,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預算用完、活動結束就可以跟文化局結案了。但是王貫英老先生所代表的畢生實踐,儘管沒能創造任何商業利益、沒能承包任何規劃案,但卻真實地為所有需要的人們散播知識,並且徹底改變了他者的人生與我們的社會。
在這個財富日漸懸殊、城鄉教育、知識差距逐漸拉大的台灣社會,我們真應該少幾個溫羅汀,多幾個王貫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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