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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繼續拒絕合作,麻煩層出不窮,真島誠,就靠你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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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舞會上的派對終結者 這位是多田廣樹。這個計數器少年記憶數字的方式,是把數字轉變成味道之間的關連。對他來說,數字就是味道,每個數字對應一種食物的氣味,而不同的數字串就等於那些味道的混合;把那個混合起來的味道記住以後,要再轉換回數字也很容易,只要逆轉程序就行了。這可不是天方夜譚,但大概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某些記憶術訓練就是鼓勵學員培養類似的聯想技巧,但後天培養的聯想跟你用身體感覺到的關連,畢竟是不同的。對於廣樹和他的某些同類來說,數字是很感官的,可能有味道、顏色或者畫面。(舉個例:有人說我的手機號碼能讓他看見一隻心臟被刺穿的小鳥。)廣樹能夠看見這世界不同的一面,這令我羨慕;但是廣樹所面對的必然孤寂(沒有多少人能夠像他一樣,精確地感覺到數字的味道),又稍稍抵銷了那種羨慕。 這位是矢口勝,他旁邊的是岸秀和。他們在真島誠的口中是「僅靠小腦存活的蜥蜴一族」。兩個高中輟學生,沒有一技之長,渾渾噩噩地過一日算一日;沒錢可花了,於是決定結夥搶劫。理由很單純,但結果差點鬧出人命。照理來說,他們遲早會被逮到,然後開始進出牢獄,不知不覺中人生的可能性好像就這樣玩完了。但是因為遇到了另外一對兩人組,他們的人生開始有了好的轉變……真是幸運的結局啊,我說。但是故事的happy
ending不等於人生的happy
ending。「那些孩子將來會發生什麼事,誰也無法預料。我們做的究竟是對是錯,可能到死,都不會知道吧。」 這幾位是派對終結者。他們不是蜥蜴一族……可能比較接近恐龍——或者應該說是電影世界裡想像出來的,那種摧枯拉朽的巨大怪物。他們似乎就只是施加暴力的機器,一路奔向自己與他人的毀滅,除此之外他們別無其他安身立命之道。這樣的年輕人也曾經是純真的小孩嗎?是的。如果你還記得竹東少年集體虐殺案,我們的社會也孕育了同樣奇異的青少年。 by 櫻桃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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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經數過斑馬線的白線嗎? 這樣的事毫無意義,也不是做了就會怎麼樣。以馬路的對面為目標,一邊數著有點厚度、被冬日太陽曬到發亮的白線,一邊穿越它。極其慎重地移動腳步,深怕自己跌落黑色柏油的谷底似地。白線有十七條。絕妙的質數。除了自己和一以外,再無法被其他數字整除。他說,這是沒有朋友的、代表孤獨的好數字。 不只是斑馬線,凡是眼睛所及的一切那小子都持續計算著。不是敷衍了事地隨便算算,而是無比認真地盡量數到正確。天空飄過的雲、穿梭雲中的鳥、鳥停駐的電線、電線連接的池袋西一番街的綜合大樓全部的髒窗子。就這樣,藉由將世界替換成數字,那小子才能安心。 為了確認自己是誰,整日數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次數。那小子說,自己不是人類。自己只是計數器,不是人,不是那種不正確的、不可靠的「類比式人類」。 第一次在西口公園碰見他的那天,據說是他誕生到這個奇怪世界的第三千八百六十九天。我是他在那個月遇到的第二十二個人。 不正確的類比人類固然辛苦,然而純粹當成一台計數器來活也不輕鬆。 第一次和計數器少年交談是在雨天。 進入十二月後,池袋街頭激烈的聖誕促銷戰催生出一種人工的熱鬧氣息,這個神子誕生日正好讓晚熟的情侶有藉口發生第一次性關係。街上的宣傳海報莫不露出「看,我很可愛吧!」神情,希望女性將商品買回家。這個國家的神明,相較於可愛和物欲,更建立在一長串的消費數字之上。 那一天在熱鬧街頭的上方,霧濛濛的天空就像一大片灰色板子。人彷彿硬被塞進天花板很低的房間似地,雖然備感壓迫但卻異常舒適。回家路上,我將塑膠傘的傘柄掛在垮褲的後口袋,拱著背小心不讓頭撞到天空般地走著。 從東武百貨出口踏進西口公園,混著雪的雨霧忽地為周圍的高樓罩上一層白幕。雪雨彈落石板地上,震動的地面看起來就像定音鼓的鼓皮。公園裡的人都被吸聚到有屋簷的地方去了。 那小子以乾脆豁出去算了的速度,照舊坐在長椅上按著計數器。他似乎想在雨滴落下前將所有東西數完。我站在那小子面前,遞出雨傘。 「這個,給你。」 他好像在打從心底感到驚訝有人會和說話,笑容在瞬間凍結。他一語不發,抬頭看著我。喀答喀答喀答。即便如此計數器還是沒有停下來。 「拿去用吧。我家就在附近。你會感冒的。」 他不知道想到什麼,急忙摸索羽毛風衣的內袋,抽出一個附有繩子的紅色尼龍錢包。啪哩啪哩地撕開魔鬼粘,從零錢袋中拿出一個銅板交給我。小手上頭的五百元,看起來像奧運銀牌。我搖了搖頭。 「不用了。我並不想要錢。你一~~直待在公園裡對吧。我注意你很久了。」 他神情訝異地收下雨傘,煞有其事地說: 「非常感謝您。請問尊姓大名?」 好像父母親教出來的台詞。我報上自己的姓名。真島誠。他手中的計數器出現三個數字。 「你的名字呢?」 「多田廣樹。」 這一次拇指沒有動作。大概是冷靜下來了。那種超然的笑意再度浮現。廣樹似乎沒有繼續聊下去的意思,沒有理會我,又開始猛烈地按著計數器。雨勢愈來愈大,我也回家去了,毛領皮夾克是可以放著不管,但是濕答答的牛仔褲緊貼著大腿上,非得換下來不可。 奇怪的小鬼頭。 翌日是大晴天。前一日的雨把煙塵一掃而空,天空好像剛擦拭過的鏡面,罩在池袋街頭的上方。我在看店空檔到圓形廣場的長椅上坐,廣樹立刻從遠處的長椅走向我。他低著頭,一小步一小步穿越直徑五十公尺的廣場。好像搏命在玩跳格子似地。出腳的第一步絕不踩到石板接縫,第二步則往旁邊橫移。時時思考著前進的方向,腳步幾乎停了下來。 十分後廣樹站在我面前,眼神因為自己的得意表現而閃閃生輝。 「三百二十七步。這是最短紀錄。」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只好把他當作初次見面的女人處理。總而言之,稱讚就對了。 「厲害喔,廣樹。」 我說,他兩手上的計數器像是機車引擎不斷運轉著。 「昨天你送我雨傘。所以,今天換我回請阿誠。」 他的笑臉,好像在說怎樣都好啦。廣樹再度掏出錢包。將零錢袋拉到最開給我看。 「錢的話我有。你不用擔心。」 邊邊已經綻線的尼龍錢包塞滿嶄新的五百元銅板。我面露訝異的表情。 「你沒錢嗎。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 我說不用了。和這個小鬼頭一起喝杯咖啡或許挺有趣的。我們就以遠處的咖啡廳為目的地,開始玩起跳格子遊戲。 # 目標是出了西口公園後相隔一條馬路的PRONTO。中間會經過一線道馬路和人行道,加起來離公園還不到五公尺的距離。不過幸好我們找了家最近的店,因為廣樹走路的速度就和穿錯鞋子的蝸牛差不多。看得我真想挾起他的肩膀快跑,但看到他的神情讓我遲疑了。某個小說家說過「靈魂的所在」什麼的,從廣樹的走路方式或數數時的投入,便能看出他發自內心深處的透明自我意識。不管對方幾歲,我覺得自己都必須加以尊重。 二十分鐘後,抵達店家時我已經累癱了。沒想到走路穿越西口公園,會是那麼浩大的旅程。我切身感受到每天做這種事的廣樹有多辛苦。我們坐在窗邊,這位置能夠一覽冬季人煙消少的公園。廣樹爬上高腳椅。移動時非常慎重,一旦坐定後卻又無法靜止不動。他喀答喀答地按著計數器,頻頻改變姿勢。 「吶,阿誠也是LD嗎?」 相隔著咖啡歐蕾和可可亞口味的杯子蛋糕,廣樹如此說道。嘴角依舊掛著超然的笑意。LD是指Learning
Disability,是指智能明明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卻對某個特定或所有科目卻有學習障礙。校方對此也無能為力。因為原因不明。廣樹看我和他一樣大白天的就在公園閒晃,似乎以為我也是LD。 「或許吧。因為我的成績很爛。不過,我唸書的時候,還沒有LD這東西。」 廣樹一臉訝異,突然在椅子上坐直起來。 「這樣啊。我們班上就有五個。原來以前沒有。」 我想以前也有很多吧。只不過,那樣的孩子們被棄之不顧了。不像現在,有許多方便的檔案,將各式各樣的孩子分類,再予以管理。 「為什麼廣樹總是在數數呢?」 超然的笑容,一臉的得意。喀答喀答。 「因為啊,數字是真實的,剩下的東西都是虛有其表。」 「是嗎?」 「對,有什麼都不做就能活下去的人,也有需要數字才能活下去的人。想要認識世界,就得計算世界不可。這家店的菜單總共有二十六道菜,全部點的話要七千八百六十元。剛才阿誠在離開公園之前,比我少二百十三步就走完了。真希望你能教我那種走法。」 智能的確不像有任何遲滯。對數字敏銳到令人害怕的小鬼頭。那一類的心算,我可做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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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四位最受矚目新生代作家輪番上陣。每月第一、三週刊出。 李佳穎——無關緊要的關係
鯨向海——無用伺服器的有效連結 張耀升——類型小說聊天室
楊佳嫻——騎牆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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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的樂趣
李佳穎
「你今天要不要去遊行?」你問我。 「我剛吃了一根香蕉。」我說,隨即拔腿狂奔,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原地的你會想我是: 1瘋了。 2聽錯問題並趕時間。 3與朋友賭大冒險輸了。 4在玩答非所問。 5不想表達立場。 6怕說實話會壞事,又不願說謊。 7香蕉壞了正要去拉肚子。 8充滿了誘人的暗示。 9( ) 這張表可以一直列下去,直到你覺得沒意思了為止。如果把上頭的「我」換成「媽媽」、「情人」或「吳宗憲」,依你對那人的認識或共同經驗,此表也會斟酌有所刪減。 語言學家Grice在七O年代提出了所謂會話中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認為在一般狀況下,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會遵循四個原則:一、不多說不少說。二、說真話(或你相信為真的話)。三、說相關的話。四、說話力求簡明有序避免歧義含糊。當然我們與他人溝通時不會戰戰兢兢去注意,甚或意識到自己是否符合這些原則,然而當對話在銜接上出現斷裂時(遊行對上吃了一根香蕉?),這些原則便可能成為上綱(假設問與答必有相關――),容我們在底下游移試探尋找出口(那麼遊行與香蕉的關係會是什麼呢)。 在短篇小說〈厄夏家的崩落(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裡,小說家愛倫坡給了我們一個精神衰弱的厄夏家主人:他話少得引人好奇;他說話與所處情境的相關性曖昧牽強,足以推開想像;他因精神疾病所產生的幻想幻聽使他的話似真非真;他「說話含糊」、充滿「斷斷續續的,語意雙關的暗示……」放在Grice的四個原則底下看,厄夏家主人根本是個不合作的談話對象。然而不光是厄夏家主人不合作,小說家也不太合作(當然厄夏家主人的不合作也是小說家的傑作)。愛倫坡不直接敘述厄夏家發生何事,他著力於告訴我們厄夏家主人的長相,厄夏大宅的陰森,他讓敘述者「我」――遠到來訪的厄夏家主人朋友――告訴讀者房子裡頭抽象的繪畫與即興的音樂與書籍是如何予人理智搖搖欲墜,毛骨悚然之感,甚至到最後他也不提厄夏家族到底是為何沒落,只讓死人復活,房子倒塌。 一篇小說不合作的技巧如果夠高明(某方面來說其實也是一種合作),會讓我們不知不覺成為一個最合作的讀者。〈厄夏家的崩落〉引領我隨著小說家與小說中的敘述者「我」一步步走進那屋子,順從地以合作原則為上綱,想列出厄夏家崩落的一百個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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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穎 一九七七年夏天生於台北 交通大學外文系畢 小說作品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等獎項 現就讀科羅拉多大學語言學研究所博士班 著有小說集《不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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