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章波(中央研究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
人的肌肉有兩種收縮類型,一種是肌肉長度不變,但張力加大;另一種是肌肉收短,而緊張強度不變。前者稱為等長收縮,後者稱為等張收縮,都是由腦的神經衝動後,再傳達命令下來。禪修打坐過程中一再要求放鬆,且又維持上身的高度不變,就是在訓練肌肉,做改變張力的等長收縮。訓練過程中,如何知道腦的神經下達了命令?
禪宗有趕車或趕牛的典故:唐朝南嶽懷讓見到馬祖道一很認真打坐,但卻不得力,因此問他有沒有看過牛拉車,馬祖答:「當然看見過。」南嶽再問:「那如果牛車不走的時候,是打車還是打牛?是趕車還是趕牛?」馬祖說:「當然是打牛了,要是牛不走,縱然把車打壞了,還是不會走。」問題就出這裡,打坐禪修時,怎麼知道哪裡是牛?哪裡是車呢?
修行是從心開始,修行就像牛拉車子,身體是車子,心是牛。雖不知牛在哪裡,但車子卻如實的在那裡。因此修行入門的時候先要調身,其次才是調心。坐著時,確實可以感受到身體是緊或鬆,就可以逐漸調整身體往鬆的方向走。也就是說,這頭牛有沒有放鬆?如果沒有,我們就要鞭打牛,但是牛(心)在哪裡?不知道,就如同在黑夜或霧中;於是禪修者,這裡打打那裡打打,到了某個程度,車子動了(身體鬆了),就知道打中了牛。在禪修過程中,就是藉由身體的放鬆反應來測知腦中的神經衝動是否放鬆。
如何知道身體鬆了?有兩個方法,第一是重量往下掉,所以屁股、腳感到越來越重。第二是感覺到身體內有微微的晃動,就是所謂的氣機,是體鬆的初階表徵。
同樣的原理,當我們把腦中有關自我意識部位的腦神經活性減降,這時候就「無我」,就空了。知道自己無了,就是「悟」。當自我意識放下以後,感覺能力會非常的強,這時候就像「巫」一樣,能夠感覺到外在的能量訊息,或者是自我潛意識所釋出的訊息。在感覺接到訊息的情況之下,用身體語言把它表達出來,就是一種「舞」;如果用自己身體防衛安全,如同太極拳的動禪,那也就是「武功」了。
「吾、悟、無、巫、舞、武」都是同一個音的系統。在人類四百萬年的演化成長過程中,三十萬年前大腦的發展呈現出左大腦略微大於右大腦,也在這個時候喉頭下降,可以開始說有意義的話。在這之前,人類有很長的時間和大自然互動,大部分用的都是右大腦的覺性,當左大腦的語言能力增強以後,常常會壓抑右大腦的覺察,也就是這個原因所以說「言語道斷」,講話的時候用了左大腦就干擾了右大腦的覺察。
專攻巫術信仰的宗教人類學博士許麗玲在「巫路之歌」中提到,她可以放棄平日的自主意識來捕捉外在的訊息,進入乩,成了神鬼的代言人,但這仍受到靈異的牽制。深度禪修者也有類似神通的經驗,但卻可以自主,雖然是處在無的狀況,但是因為「默照」,所以還是能夠自覺,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從禪修的角度來說,我們是在訓練我們的腦,先從肌肉的部分開始練,最後練到整個自我意識的調控;身就如同渡河的舟,要捨得放下才會進入心的深層。問題就在,怎麼知道渡了河?禪修過程要身心交替,不執著於身,比重從身往心的方向增加,最後連心也捨棄了。當我們能夠放下意識而覺察到無我,就非常的自在自得。
心理學家馬斯洛指出,人有五種層級的需求,由物質的衣食生理需求到安全的、愛與被愛的、尊嚴的與自我實現的需求。這些需求有兩個特色,一是在較低層級的需求滿足了之後,才能發展出高層級的需求;另一是達到高級需求的階段後,人往往可以捨棄低級需求的滿足。行菩薩道的人,努力精進向上、慈悲喜捨,實現自我達於「無」的境界,比實現自我的「有」更為殊勝。
儒家的「內聖外王」到最後也是無,老子也提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當佛教傳到中國時,很快地就和中國的「無」結合上了,所以發展出禪;禪在中國的蓬勃發展實在是有其內外的原因,因為釋儒道在無的境界上是有其一致性的。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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