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戰勝利60週年」，早年此時，外省老兵們總是光榮地出席各種中樞勝利紀念活動，對照之下，近幾年的沈寂，難免令他們難以釋懷。

往年此時，老兵們一面唱著「流亡三部曲」，一面不忘述說抗戰期間，國軍如何以懸殊戰力抵擋日軍的侵略，終於獲得勝利，日本無條件投降，台灣重回「祖國」懷抱。

只是，緊跟而來的國共內戰，使得勝利慶典宛如一場短暫的煙火，還來不及喜悅，又慌忙陷入另一次流亡，烽火中拋家棄子，二百萬軍民跟著國民政府飄洋過海，來到陌生島嶼。其後的一生寂聊，無以名之的恐共情結，以及最後，被剝奪了「勝利」榮耀的抗戰記憶。老兵們心靈的流亡未曾停歇，天涯海角，家在何處？

硬朗的身體、爽快的笑聲，住在板橋榮民之家的曾德富，完全看不出已年近90高齡。

「我是民國5年生在貴州的，老家種漆樹，很有錢的。民國24年，時局亂得很，哥哥才剛討了嫂嫂就被徵去當兵，所以我就替他去了！」

說起對日抗戰，曾德富的敘述像連珠砲一般射出，26年「南京大屠殺」、27年「台兒莊大捷」，他一一參與其中......。「打日本鬼子，打共匪，都打過了，」老先生表示。

「打仗多苦啊！妳瞧瞧我身上的傷痕，」曾德富捲起褲腳，翻開上衣，腿上、背上、胸前、腹部都留有炸彈碎片或子彈穿過的傷痕，每一條傷痕都令他想起當年戰場上死裡逃生的驚懼。

烽火人生

另外一位曾在華北淪陷區內打過游擊戰的李老先生則回憶，民國26年「77事變」爆發，日軍長驅直入，天津北平相繼失守。為了不願當亡國奴，華北上千萬民眾扶老攜幼展開大逃亡，所有南行路上都漫天遍地擠滿人潮，還不時遭到日軍偵察機的惡意炸射，哀嚎、呻吟、途中倒斃，「骨肉流離道路中」，真是人間地獄。

悲慘的是，除了有錢人能搭上火車或藉運河大船逃離外，大部分民眾竭力奔走多日，反倒落到了日軍的後面！眼看「大後方」遙不可及，許多人又只好調轉頭回到家鄉，在鐵蹄下戰戰兢兢過日子。而不甘心被異族統治的年輕人，就紛紛組成抗日游擊隊，成立所謂的「國民抗日軍」。

師範畢業，當時已在學校任教的李老先生還記得，這個由知識份子和小老百姓合組的「雜牌軍」，明知對抗日軍是以卵擊石，但能夠在淪陷區多牽制日軍一點，就能夠讓前線的國軍多一分勝算，於是他們策動各種破壞鐵路、拆毀鋼軌的行動，讓日軍的運輸受阻，雖然對前線的「台兒莊大捷」有一點貢獻，但卻引來了日軍的瘋狂追擊和報復，報復的對象，則多是針對平民百姓。

李老先生就曾聽聞日軍襲擊村莊的消息後，和游擊隊友們背著步槍，騎著單車趕往救援，結果晚了一步，去到時全莊已被焚燬屠戮一空，大廣場上死傷枕籍，上百具屍體被日軍刺刀挑胸開腹，狀況悲慘難以形容。

天地有正氣

八年抗戰，游擊隊除了到處狙擊落單的日軍，讓日本無法展開有效統治外，還幾次與日軍展開重要城鎮的爭奪戰，失敗被俘的，則難逃砍頭挖心、株連全村的酷刑。事實上，不只是「抗日」，在幾乎呈半無政府狀態的淪陷區裡，李老先生和戰友們還要與土匪亂民和共產黨周旋，「如果日本人不來侵略，中國不會亂，共產黨不會坐大，大陸也不會丟！」

戰爭後期，李老先生被日本人以「特務」之名捕入監獄，在獄中被火鉗烙、被頭上腳下地「倒懸」、被灌滿水後再用鐵鍬痛擊腹部......，同一牢房的5位戰友都死於肺結核，只有他靠著日夜背誦文天祥的「正氣歌」、每夜靜坐到天明，才以堅強毅力活了下來。

然而其後一生，他還是難逃戰爭創傷的陰影，白天雖然一切如常，但晚上卻常常在惡夢中哭泣叫嚷，翻滾呻吟到天亮。

這些痛切的過往，老先生在年近50才在台灣再娶的客家籍太太和兩個不解事的女兒面前並不多提。

每次太太用日語柔柔細細地唱起日本歌謠時，老先生就忍不住來一句東北的「大刀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殺！」這樣藉歌聲來「中日交戰」一回，已經成了家裡的固定場景了。

八年抗戰，國破家亡，老兵們固然恨透了日本人，但其後同樣慘酷、「中國人打中國人」的國共內戰，更傷透了這些老兵的心。「打太久了嘛！後來很多阿兵哥都不想再打仗，就向共匪投降了！」曾德富回憶。

化石般的記憶

近幾年，時局轉變得太快，外省老兵一輩子死忠追隨的國民政權走入了歷史，新上台的本土政權卻是一批和他們生命經驗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人；但或許是看透了世情吧，這些耄齡老人們在蒼涼中倒也不失豁達。

當被問到對日本兵的看法時，曾德富表示：「我們小老百姓懂什麼，打仗是國家的事，日本人投降了就不可以再打他了，他們也是為國而戰啦！」那台籍日本兵呢？「這些台灣人，被日本佔據了50年又156天，他們當然以為自己是日本人嘛！」

對於「萬惡共匪」在改革開放後對老兵溫情招手，許多思鄉情切的老兵忍不住回去定居這件事，20歲離家打仗、70年來再也沒有回過老家的曾富德也有不同看法：「不敢哪，不敢回去！那共產黨很厲害的，你要回去就把你殺掉。地主都被殺光了，我家就是有錢的地主，回去了，會被人家認出來的。」

在政府的照顧下，守著一生行當堆滿的榮家宿舍，曾德富深居簡出。問他為什麼不到處走走玩玩？「不了！抗戰8年一路行軍，到了大陸撤退，我們從南京曲曲折折地走了一千多公里，一路走福州，最後從廈門搭著小小船，30個人一艘船，晃了半天才到金門，我這一輩子走夠了！」

但願社會多一點關愛，讓這些走夠了的老兵，能在這裡找到最後的安歇與慰藉吧。

（本文節錄自光華雜誌2005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