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公園的海豚從不孤獨,牠們在表演飛躍迴旋後,就在水槽裡等待遊客到來。記得有人說過,海豚的記性極好,會從幾百個遊客裡,認出牠曾看過的人。但隊伍還長,站在水槽上的解說員忙著為遊客照相。我提醒自己,等會看到海豚,記得向牠打招呼。
其實,雖然曾在其他海洋中心看過海豚的表演,但預期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對妻、兒子和我,都是生平第一次。隊伍旁插了塊木板告示,寫著「海豚身心靈療法」,跟海豚游泳,拍照,都有各自的標價。當幾篇研究報告提到與海豚接觸的治療效果後,那個夏天,海豚,已成為所有父母的朝聖之路。
「我們就要見到海豚了。」這是那趟花蓮旅行的高潮,我俯身向兒子這樣說。兒子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或許他還不知道,應該對「海豚」這個概念,作出什麼樣的反應。或許,期望較熱烈的,反而是我們這群父母,而我們難道不是這齣戲的配角而已嗎?
心裡卻不由想起那陣子,我在閱讀傑夫‧喜各(Jeff
Siegel)與海豚相處的生命檔案時,數度感到熱淚盈眶。那種生命潛在裡有什麼東西想表達卻頻遭誤解,以至最後希望的捕捉,都是這類小孩經常擁有的生命歷程。和我的兒子一樣,他們的生命調幅頻道和常人並不諧密,尋找到相同的共鳴與頻率,發送激盪,因而成為非常重要的事。
傑夫‧喜各生來是個過動兒,聽力受損,動作協調能力有問題。由於聽力的關係,他無法聽清楚別人說的話,所以語言發展一直出現嚴重障礙,別人也因而聽不清楚他說的話。從學前階段開始,他是其他人眼裡標準的身心障礙兒。
這種小孩的生命歷程,總是會比正常兒備覺艱辛,更需要父母的呵護和耐心。然而,傑夫似乎沒有那麼幸運,母親自己出生在威權家庭,對傑夫的「與眾不同」總是感到憤怒和不解。傑夫小時候,她只想讓他適應環境,看起來不要那麼的特殊,最好是能夠「藏」起來。傑夫的父親是洛杉磯中產社區的警官,經常超時工作,是標準的「缺席」父親。
從五歲上幼稚園第一天,傑夫爬過圍牆跑回家,再被媽媽送回去,當著同學面責罵開始,傑夫就成為同學嘲笑的標靶,總是在幼稚園的角落自個兒玩著,夢想有一天在某個地方能夠得到接納。——我兒子的生命歷程,看來是比較幸運的,幼稚園階段裡,除了誤解、溝通的難題和某些老師的排斥,似乎是固定的戲碼。此外,我並未觀察到他曾有遭同學排擠的現象。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己玩自己的,不懂得如何與其他同學交往、溝通,所以我們曾經擔慮過的心事,也始終只是心事。
他們說,對自閉兒或過動兒的治療,活潑的海豚,像海洋小精靈那樣的海豚,真的是很好的選擇。難怪全世界有這麼多學術單位,在從事海豚治療的研究。他們說,如果讓海豚闖進他們的小世界裡來,就如那天我們在花蓮的海洋公園,排在暑假長長的隊伍後面,只想輪到讓兒子靠過去水槽,看他敢不敢伸手觸摸海豚光滑的皮膚。然後,再來談跟海豚共游吧。
海豚在傑夫九歲時,像陽光般闖進他的生命。真巧,恰是我兒子第一次與海豚邂逅的年齡。傑夫在洛杉磯海洋公園初見海豚表演,立即被這神奇的海族生物吸引、震懾,他覺得海豚是他的同類,會對他笑,這是別的人類極少會對他做的事。
學年結束時,老師認定傑夫有情緒障礙,學習也有困難。但在附近的史威哲特殊兒童中心接受測試,雖然由於焦慮緊張,數學成績不如理想,測驗結果卻評定他屬於中上程度,不是學校老師眼裡如此一無是處。傑夫從公立學校轉到中心,兩年後他出脫得不再那麼焦慮,學業成績也有明顯的進步。
兩年後傑夫返回公立學校,情況大為改觀。他從學習障礙搖身變為IQ130,屬於資優兒童,語言表達能力也顯著改善,但他和同學仍相處不來。其實,這類小孩認知的版圖裡,同學——或者應該說,他人的身影並不會特別的顯明,他們通常會遵循自己的步驟和進程,找到自己的舞台。
小小的傑夫也許還不知道,他的舞台是在海豚的水池邊。有一天,父親帶他到聖地牙哥的海洋世界,再次看見海豚,他的內心充滿狂喜。海豚也像得知他的心意,越過傑夫身旁時,特別的起勁。或許這只是錯覺吧,公園裡人工馴養的海豚,已經習慣接受餵食,也更容易做出與人親善的行為。後來,傑夫在離家較近的海洋公園,多次與海豚近身接觸。六百多磅的生物,卻如此輕盈、快速地躍過他的眼前,從不怕生,也不會嘲笑他的「與眾不同」,在那個人潮擁擠但內心荒涼寂寞的夏季,遙遠的追想,男孩與海豚發展出獨特的友誼。
說是友誼,一點也不為過。雖然夏季旅客常常多達五百人圍在水池,海豚卻似乎能夠認出傑夫來,當傑夫將手伸進水裡搖動,海豚總能立刻認出他來,游向他身邊。有隻叫做夏姬的母海豚,特別喜愛與傑夫玩耍。母海豚會將傑夫的手拖進水底,手放開,夏姬浮出來再來一次,男孩與母海豚面面相顧,逗得傑夫放懷大笑。這樣的體驗,縱然來自異人類的種族,也能夠增長傑夫的信心,讓他逐漸的釋放心防,從黑暗的巢穴裡探出頭來見陽光。對海豚的熱愛也從情意擴展到認知學習,傑夫在附近的水族館選課,讀遍海洋生物學的書籍。幾年後,他已是旁人眼中的海豚萬事通先生,更讓父母感到驚訝的是,傑夫克服語言表達的問題,志願擔任海洋公園的解說員。
陽光還是一樣耀眼的吧。從洛杉磯、聖地牙哥到花蓮鹽寮,眼前望去那片蔚藍的大塊顏色,包藏著無數生命的機密,我的兒子也是。他本來就喜歡玩水,輪到他時,解說員想過來抱他,將手伸過去,一頭飛旋海豚靠在他們身邊,張口尖啄,發出類似喜悅的叫聲。「小朋友,」解說員說,「要不要來摸海豚,海豚很可愛的。」
兒子喜歡玩水,但他能夠依據我們的安排,鼓起勇氣觸摸海豚嗎?那個答案即將揭曉的時刻,心中想起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壁畫,上帝與亞當人子的手指即將觸碰,世界的命運將從神傳到人的手裡,兒子遲疑著手指,喀喀的笑,一點也沒有去摸海豚的意思。
妻子過來牽起他的手,海洋邊的人群熱烈鼓譟,流動著其他孩子的聲音,「來,摸摸看,海豚說想跟你當朋友。」
兒子繼續喀喀笑著,用力扭動,不知道是害羞、緊張還是過度興奮,整個身軀撲在水槽上,一隻手掌用GIVE ME
FIVE的姿態貼住海豚下巴,驚嚇的海豚迅速逃竄,潛入水面,濺起了一陣水花。總算,這也算是兒子與海豚的第一次接觸吧,他有沒有體會到傑夫曾擁有過的神奇力量?
那種神奇的力量,聽說,曾讓與海豚共游的唐氏兒、自閉兒、憂鬱症患者、注意力失調缺陷、肌肉萎縮退化者獲得良好的改善。我在一篇報告裡讀到美國佛羅里達州海豚研究中心的克里斯‧哈瑞說的話:「心理障礙的兒童如能與海豚同游,學到的東西,將比傳統的教室多十倍。」這段話,足以讓所有自閉兒的父母動心,如果他們剛好知道那裡找得到海豚的話,一定會想盡辦法朝往那個方向,剛好都是海洋的方向。
進入水裡與海豚共游,在那個花蓮海洋公園與陽光赴約的盛會裡,海豚的光滑皮膚反射後如同誘惑,父母心裡的盼望,在光線穿透的水裡實現。但我們難免懷疑,兒子有辦法第一次就順利下水,與一隻陌生的海族生物游泳?沒有泳圈輔助,他的游泳仍是遙遠的夢想。
「也許下一次吧,」我向妻子說,其實是試圖安慰自己,「下一次,也許我們會遇見一頭不那麼容易受驚嚇的海豚。」
妻子點頭,立刻明白我的意思。長期與兒子相處的經驗,讓我們早就學會,計劃臨時變卦、轉向是常有的事。
想起那次與兒子上電影院的經驗。看的是迪斯尼的「海底總動員」。出發三天前,我們就展開計劃,挑一家小一點的戲院,音響不那麼響,不會嚇到兒子,而且要選最後一排靠門的座位,這樣,如果兒子真的無法如計劃坐下來看電影,不會吵到其他觀眾。
兒子總算能乖乖坐著,看小丑魚爸爸展開尋子的旅程,彩色珊瑚礁間氣泡上昇,十分鐘後,他開始站起來想衝去尿尿,這是計劃所沒有的。我們已經習慣了沒有計劃的計劃,現在想起來,「海底總動員」裡竟然沒有海豚。
然而,妻子還是點出了事實,「下一次,我們什麼時候還會來花蓮呢?」兒子仍趴在水槽邊,踮高腳尖,想伸手再去摸那隻海豚。海豚緩緩游在他面前,如一首水裡的圓舞曲,水波溫馴蕩漾,如此接受兒子的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