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感人的散文‧九歌,九月份新書‧與海豚交談的男孩~
【王子先回家】/呂政達
真實時刻總是突如其來,沒有彩排預演,比較像電視實況轉播,同步錄音。我來接兒子回家,他自己穿好鞋子,揹起書包,突然就衝著我喊:「王子先回家。」
總會有些生命的真實時刻,陣風般吹襲而來。第一次發音叫「爸—爸」,第一次站起來走路,第一次對著開門露出的一張臉孔發笑,第一次如此確切的來牽父親的手,跟著回家。
從而開始覺得,生命其實只是在等待這些真實時刻的出現,靜止姿勢,端著相機等待一朵花開剎那,其餘的日子只不過是等待的過程,劇情高潮前匆匆翻閱的本事。雖然心裡總是會懷疑,並為產生這種懷疑而自責不已:花什麼時候會開呢?
皮亞傑這樣的認知心理學家,乾脆趴在地板和小兒子玩整日的遊戲,觀察、記錄每日皆異的行為變化,兒子就是他最好的實驗對象。如果是佛洛依德,他叼著雪茄問你做些什麼夢,女兒安娜畏懼他,視他如神,並未將自己的回憶錄題贈給父親。我記不起皮亞傑的三名兒女後來有沒有寫回憶錄?
肯定會在自己的回憶錄,提起那天兒子在安親班台階上的情景。真實時刻總是突如其來,沒有彩排預演,比較像電視實況轉播,同步錄音。我來接兒子回家,他自己穿好鞋子,揹起書包,突然就衝著我喊:「王子先回家。」
一個字一個字的,落款如此凝重清楚,卻像耳膜邊小天使的清脆嗓音,我還未意會過來,他又提高音量喊了一遍:「王子先回家。」這時我才猛然醒悟此刻的重要性,我家的自閉兒終於在八歲生日前講出指涉如此清晰的概念。皮亞傑會怎麼說?認知從具體的操作模躍進到抽象化的概念模,黑格爾一定會說這是純粹精神狀態的體現。自閉兒終於表達出自己的概念系統,一開口就是個童話的境界,黑森林,天鵝湖,白斗篷間抽出亮晶晶的寶劍。為什麼印象裡所有王子都佩劍騎馬,我當下立刻聯想起金氏紀錄。
回家,比中樂透還興奮,跟老婆提起這件事,感染節慶的氣息。「兒子,嘿,你是個王子喲。」刷牙時,我試著誘他再說一遍,兒子眼神望向左前方,只偶爾眼珠繞回來與我打個照面,不清楚這個大人在高興些什麼勁。老婆決定將這件事記在小學的親師聯絡簿,還準備上網廣發伊媚兒,通告諸親好友,只差沒要我買鞭炮回家,大有「賀新科探花狀元榜眼」的意思。
第二天回家,發現級任老師在聯絡簿連寫三個恭喜,我隨即聯想起她那個隨時就要撲過來擁抱你的表情,據說小學教久了八成會有這個職業病。級任老師用特教專業口吻寫道,這個階段的高功能自閉兒,通常只會表現出仿說語言的特性,因此,兒子的進步,「顯然是教育實踐上的一大突破。」她推想可能是這個學期以來,班上反覆唸了幾遍《小王子》故事的結果,你知道的,一個小王子坐在一顆星球上,蛇肚裡的象,蘋果裡的星光——什麼,那顆星球根本沒有蘋果園?老師說,同學唸故事時,兒子只坐在座位上發獃,總像在思索,——難道,這不就是故事裡小王子慣有的神情嗎?我這樣想著。「想不到,想不到。」級任老師重重的寫了兩次,感覺得出她心裡的激動,「這個孩子還是把我的課聽進去了,而且還顯現了概念類型化的認知功能。」接下來,她可能會建議我去買本《達文西的天才》這類的書吧,據說是達文西或達爾文還是達利,他們其中總有一個人是自閉症患者。
兒子進小學就讀,其實是段崎嶇的路程。雖然入學前的鑑定作業將他分發到普通班,但每換一個級任老師,總想將他送回特教班。老婆曾經代表全家去學校開協調會議,接受級任老師、特教組長和輔導主任的連番圍剿,戰況激烈到她回家後罕見的吃了三顆血壓藥,聽說她們將所有自閉症的研究報告都搬出來,也無法使老婆就範後,級任老師才雖敗猶榮地撂下一句:「好吧,那可是你們的兒子。」經此一役,整整再過一個學年,級任老師留在聯絡簿上那三個恭喜,其實是我們做為父母的精神勝利法。通往小王子的星球,我隱約聽見正義的號聲。
剛開學時,兒子還不適應新環境和級任老師的眼光,他對人際關係的變化其實是異常敏感的,想把這個保特瓶的水倒到另一個保特瓶,是他最喜歡的遊戲,級任老師不許他玩,他吵鬧抗議,還是不准,衝到窗台拔盆栽裡的小雪茄花。級任老師拉著他:「花會痛呢,跟花說對不起。」我站在一旁觀看,一起跟那盆花說對不起。
我從未能窺知其他自閉兒的父親如何處理這種情境,喝斥兒子通常會造成更狂亂的行為。後來我們陷入一段花圃恐懼期,遠遠看見花圃即繞過。有次我們坐在國父紀念館的鐵椅上,看見天空布滿風箏和布置成心形的花圃,我拉著一直想衝過去的兒子,教他哼「花兒到那裡去了」(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有兩小節,他竟然哼得有模有樣,只走了一點點音。
花兒都到那裡去了呢?安東尼‧聖修伯里一定會說,都讓小王子摘回城堡了,童年的記憶,真實的行走,我常不知道這樣當爸爸稱不稱得上稱職?聖修伯里的《小王子》裡有一個點燈人,常在我們父子背後悄悄點亮了燈,「我已經繞完這顆星星一周,聽從你的命令。我點亮了燈,隨即又將它熄滅。」點燈人跟我們說:「這是件很艱苦的差事,你不知道我的眼睛瞎了嗎?」
要緊的是,當爸爸後,背後的燈一下都亮起來,一個小孩的出世,魔杖一點,似乎能確定我們在這齣戲裡的角色和位置。像一場探險,宇宙還太黑暗,地球還太年輕,魔王羽翼未豐,派出去尋找直布羅陀的水手還沒有返航,我常覺得兒子就是直布羅陀,遮蔽在自閉症裡的心眼兒有太多的神祕峽灣,海風奇烈,任何父親都甘願擱淺。更早,經緯線還未套上,我們常常逃脫疆界,沒有地圖之處,一個小孩對要用理性韁索套住他的大人竊竊發笑:你的陰謀是不會得逞的。
現在,他宣稱自己是王子——究竟,他這個概念是從那裡學來的呢?我努力思索其中的哲學況味,深深著迷於在黃昏的台北街道領一個王子回家的想像。我這樣的爸爸還可以嗎?有不周到處,敬請批評指教。王子斜眼瞄我,他的話將是崇隆的權柄,我彷彿聽見他的回答,別客氣,我也沒做過別人的兒子,可以預約明年的生日禮物嗎?
許多父親宣稱,這個身分帶來新的視野,我從不懷疑。肯特‧尼伯恩曾在《給兒子的信》裡寫到當父親的感覺:「它是一種快樂的音符,在不被人知的世界裡回響。」回音在四周圍起高聳的牆,逼使所有父親從形上的遁世返回最真實的生活,我逐漸願意揭露這個不可知的世界,像展開羊皮軸般地宣讀父子關係的密碼,——他是王子,而在殘酷的現實前,請賜我攝政的官位。——像他可以站在音響前,乖乖聽上一陣QUEEN的We
Will Rock
You,這也是值得等待的真實時刻,佛洛依德又會怎麼說?強悍的鼓擊落下,擊掌,兵刃拋上天空,自閉兒敏感的聽覺必然迷惑於這種效果,當王子宣告堅強的鬥志,We
Will, I Will,只有我心虛的知道,噴火的怪獸就在眼前,我們已遺失兵器。
然而,所有遇到的臉孔仍卯起勁向我們恭喜。老婆發的伊媚兒輾轉寄到總統府,認識的國會議員寄來不知從那個網站下載的賀卡。說不定,老婆開玩笑說,教育部長會親自來學校頒發獎狀,證明教改其實還是成功的。說笑歸說笑,這個想法讓我緊張了一整天,趕緊送洗西裝。學期已近尾聲,校園裡有許多學生排排站,聽從老師指令拍照,每個學生手上都捧著獎狀,像是某種戰利品,都露出了極其甜蜜可愛的笑容。
記憶裡,我們都打過那場戰爭吧。我照常在下班後來安親班接兒子回家,等待生命裡的真實時刻已成為一種習慣。遇見那個大眼睛的男生也來安親班,說要接弟弟回家,他隔著紗窗大喊:「王子先回家。」一個矮個的小男生應聲跑來。我起初愣了一下,這可是有智慧財產權的,他說他叫做王子豪,他的弟弟就叫王子先。「叔叔,請你不要這樣看我,我每天都來接弟弟回家的。」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噓,沒關係,當作父子間的秘密,勾勾手,不要跟別人講。
你永遠是我的王子,我衝著他大喊:「王子,回家。」整整喊了兩遍,兒子斜著頭看我,這個大人又在瘋些什麼勁。穿好鞋子,揹起書包,我們一同走進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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