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94.9.11‧聯合副刊】
依舊是富貴模樣/劉靜娟
有一回,她給我看手上的兩枚戒指,和一個項鍊墜子;戒指寶石是她母親給的,項鍊墜子是她外公用過的雪茄菸濾嘴,翠綠色的玉。她搭公車時喜歡摩挲、欣賞它們。我好像看到一個年長女子沉醉在一個旁觀的人參不透、進不去的世界裡……
三十多個文友在又是寒流又是雨的日子,搭遊覽車去做「初春的遠足」。昨夜沒睡好,和鄰座的芸薇聊了一陣子後覺得疲累,睡了一覺。醒來時,我說好舒服。她說,「看你在我身邊睡得那麼甜,我覺得好幸福。」
我聽不懂,又不是情人。她說因為能讓我在她身邊睡得那麼安心。
這樣細緻的心思真是有點川端康成呢。我誠實而煞風景地說:「我是很會在遊覽車上好睡的人;很多朋友都曾看到我在她身邊睡著啊。」
但只有她這種人會因此有幸福感吧。
她說去大陸兩個月,給自己的家人和晚輩「養」得更胖了。我說就是因為稍胖,人又敦厚善良,才讓與她相處的人特別有親切、安心的感覺。
還因為講話聲音輕柔吧?
她說話慢而溫和,又因為從小看戲,話題有故事性,還帶著人生哲學;所以很有餘味。
我編副刊時,每回被她的故事打動,就心急地叫她寫下來。她說,「會寫,會寫。」卻總是沒有寫。
有個中年人每天載她去上班
載了很長的日子
她卻一直不知人家姓名
她的「溫馨接送情」就是個好題材。
她的上班時間極早,清晨五六點。有一個中年人每天載她去上班,載了很長的日子。兩人一路聊天,她卻一直不知人家姓名。「剛開始沒問,後來再問,就顯得突兀了。」人家有事不能接她時,還會找別人來負起這個任務。我們說是柏拉圖情感啦,她急急否認,說人與人之間本來就可以這麼單純、無所求。
以前沒弄清楚人家是順路載她還是特地的。這回在車上談起來,才知道不是我們一廂情願地以為的私家轎車,是載送蔬菜到她們社區小菜場的發財車。第一次大約是她對已卸了貨的車招手,那空車便載她到辦公室。二十多年之間,她一共坐過了九個人的發財車;其中七位是本省籍。「他們是我的『民間友人』。」她說跟販夫走卒聊天比跟文人學者、上層社會的人談話有趣多了。「他們很實在,就是出來討生活。怕我受騙,還會教我一些事;比方要我告訴兒子如果路上看到別人發生了車禍、如何應對之類。」唯恐我不能理解,竟然加了一句,「比和你聊天有意思呢!」
這樣說有點過分吧?但她說因為和他們之間是人與人之間單純的交誼,毫無壓力。他們不曉得她是一個寫得一手好小說的文人,只知她的談話比菜場一般歐巴桑有文化;但是看她工作的「漁市公會」,也不會覺得她和他們有什麼不同吧。
有一年女作家和女記者協會浩浩蕩蕩三十多人去希臘雅典開會,與會的有智利人、阿根廷人、韓國人、非洲奈及利亞人和兩三個歐洲人。在第一天的晚會中,台灣團跳過「馬卡莉娜」、唱過〈高山青〉、〈茉莉花〉後,多數人靦覥地在旁邊看別人婆娑起舞兼品頭論足。芸薇不會跳卻勇敢地走入舞池──後來她說是因為要給自己的希臘行留下一個更深刻的印象。只見她怡然自得地擺動身軀,慢慢與音樂諧和起來,再後來一個我們認為跳得最好的智利女子竟走過去和她共舞。
後來幾天,那智利女子都很愉悅地和她打招呼,說芸薇是她的朋友。
研討會上,她根本不管台上在說什麼,坐在邊緣區自在地喝咖啡,用小望遠鏡看愛琴海。會後,有個原來坐在台上的法國女子卻很親熱地過來和她招呼、擁抱。
幾天之中,有文友努力與人聊天,並沒交到朋友;她的英語很有限,人家卻和她笑、擁抱,親得不得了。有人「不服氣」,她無辜地說,「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兩個智利女子,一個法國女子,我都應付不過來哪!」
她在阿拉斯加旅遊時,也曾有一個愛斯基摩女子過來和她說話,仿如見到親人。「那個女人見到我就一直對著我笑,我兒子還奇怪我怎麼認識她呢!」
她很有興致地對著「牢中人」
講蘇格拉底的故事
抵達雅典愛琴海邊「拉勾尼系」那個下午,多數人都先睡它一覺。矇矓中卻聽到有人在呼喚我;循聲找去,原來是鄰屋的令嫻。她勤快,鎖上房門,洗了個澡;誰知浴室的門卡住,出不來。我打電話到服務台去找救兵,然後透過浴室一個田字型小窗口和她對話,笑說必要時可以透過那窗口給她送「牢飯」,或書報。過很久鎖匠沒來,我請芸薇過來陪她,去櫃檯當面催促。「拉勾尼系」是一組一組小屋叢聚的度假區,去回兩趟上上下下走了好一段路;回來卻見她好整以暇、很有興致地對著「牢中人」講蘇格拉底的故事。她說到了希臘,當然要講柏拉圖、蘇格拉底。「我跟她說希臘政府害怕蘇格拉底對民眾強大的影響力,把他關起來;很多人為了聽他的思想,卻寧願也去坐牢。後來當局要他選擇死刑或離開希臘,他選擇死在獄中了。」這樣的「安撫」太悲觀了吧!當時令嫻已在密閉的浴室裡熱得發昏呢。而且是站在馬桶上、艱苦地透過小窗看遠處的大海、聽芸薇話說從頭酖酖蘇格拉底年少時跟父親學過雕刻、先後三次入軍籍云云。終於來修鎖的老先生居然有點像蘇格拉底,倒是讓芸薇的故事有個完滿的結局。
約她寫稿也要忍受她的緩慢。
寫得那麼好為什麼不寫呢?
她說她很忙,但朋友說她是懶;有時被逼急了她會羞惱地說:「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重要嗎?每天清晨出門,回到家哪有力氣寫稿?」
芃是對她的寫作最著急的人,年紀比她小了十多歲,卻見面就要對她說教。教她不能太懶散,要好好生活。得不到相對熱情的回應,芃不滿地說,「我要跟劉靜娟說你不可救藥。」
「她對我很了解。」
「那我去跟姚阿姨說。」
「她也知道我的個性,她一向說對我這個人要個案處理。」
姚宜瑛、王令嫻、康芸薇與我四個人很多年前曾不知不覺連成一個四人小組,隔個一年半載會約了一起喫飯聊天。有一次芸薇約大家去木柵貓空喝茶、喫土雞。做主人的自己遲到,卻氣呼呼地說她工作多麼忙、勉強請了假出來的。我們說太不誠意了吧?她說,「本來嘛,我是捨命陪君子!」
多年的朋友,三人只好又笑又罵,照樣去喝茶。
芸薇笑說自己「穿上錦衣,
依舊是富貴模樣」
那天她在遊覽車上跟我說韓劇很好看,雖然覺得內容荒唐,是真實世界不可能發生的;但她就是很投入。有一次兒子說她太沉迷了,她氣憤地說,「那些人都比你們可愛、貼心!」
她的兒子其實很貼心,藉著任職航空公司的福利,幾度陪她出國旅遊,還給已退休的她買了悠遊卡,教她沒事時搭捷運到淡水玩。看她不主動,偶爾就抽空兩人到淡水找個咖啡館坐下來。不一定看夕陽,也不一定聊天,有時就各看各的書。那樣悠閒的平淡的情景倒是很適合步調緩慢的她。
有一回,她給我看手上的兩枚戒指,和一個項鍊墜子;戒指寶石是她母親給的,項鍊墜子是她外公用過的雪茄菸濾嘴,翠綠色的玉。她搭公車時喜歡摩挲、欣賞它們。我好像看到一個年長女子沉醉在一個旁觀的人參不透、進不去的世界裡。八歲以前她隨祖母在鄉下過逃難的日子,回到母親身邊時,卻被看成是「古氣、土氣」的小孩;看到四下無人時唱歌來娛樂自己,卻聽到母親對女管家說她唱歌像鴨叫,嗓子是直的!孤單的童年使她與父母不親;後來隨祖母來到台灣,生活、成長,心中總有些幽微的失落感吧。看到我手上光禿禿的,她問我在公車上不會很無聊嗎?給她問住,我忽然想到兒子嬰兒期躺在小床裡最大的嗜好是反覆「觀察」自己的兩隻小手。不知道老少兩種相似的娛樂之間有沒有什麼神祕的關聯?
這回在車上看到她既沒戴項鍊,也沒戴那兩枚戒指,問她怎麼回事,在車上豈不是無事可做了?她說去大陸前拿下來,後來就懶得戴了。說著,玩笑著加一句,「放到鎖麟囊裡了。」
《鎖麟囊》的故事是這樣的:
登州富戶薛氏嫁女湘靈,老夫人給了她收著很多珠寶的鎖麟囊。于歸途中遇大雨,避於春秋亭;適巧另一乘花轎亦因雨而暫歇於該處。湘靈聽得悲聲,問知花轎中的女子因家貧無有粧奩而啼哭,便慷慨地將鎖麟囊相贈。
光陰荏苒,不覺已六年,湘靈因母親的思念,攜兒返家。不料登州發大水,家人為水沖散。湘靈流離至萊州,巧遇僕婦胡婆。經她推薦,到賑粥濟助災民的富戶盧府中為僕婦。一日湘靈為了替小少爺撿球,不得已進入主人嚴禁外人涉足的珠樓,驚見母親餽贈之鎖麟囊,被恭恭敬敬地供奉著;一時百感交集,悲從中來。盧夫人起疑動問,始知湘靈正是她尋訪多年贈囊的恩人;歡喜、感謝不在話下,乃以姊妹相待。後來,湘靈的家人尋訪到盧府,一家團圓,盧夫人亦以一半家產贈予湘靈。
這故事,聽芸薇娓娓道來,別有味道。她說湘靈穿上華服時,不禁唱道,「穿上錦衣,依舊是富貴模樣。」
我一聽,不由大笑。想那一年在雅典,我們稱讚她的一件改良式旗袍很美、很高雅,又使她苗條不少時,她不就笑說自己「穿上錦衣,依舊是富貴模樣」,讓我們大為驚艷嗎!只那時我不知那是《鎖麟囊》裡的一句唱詞。
十三歲前愛看戲,童年的記憶特別深刻,難怪她如今還會說到什麼「大戲考」;說到人心險惡,還要懷念久遠以前的民情,說淳樸的鄉人都把陌生人或乞丐當是二郎神、二仙奶奶化身來人間試探,不敢歧視、不敬;免得惹毛了神,腳一跺,就遭殃云云……
說不定就是這種從小種下的心理,碰到一些別人會懊惱的事,她的反應有點另類。
小時候吸收到的戲劇精華
對她有很大的影響
樓上鄰人水管漏水,毀了她廚房裡的上層櫃子。她去說,人家先怪她當時不在家,沒來得及擦櫥櫃裡的積水;後來則拍拍她的肩,很「大度」地說,「破財消災!破財消災!」而她決定做的不過就是要告訴鄰人以後碰到同樣的事,不能再教她這個受害人破財酖酖後來不知有沒有去說?
有一回,她和朋友走進一家小小的看來並不起眼的日本料理店吃午飯,很好吃,邊吃邊聊,非常愉快。料不到,付賬時,竟是四千多元!
她很錯愕,「如果是七八百塊,我會問人家怎麼才幾碟菜要這麼貴,有沒有算錯;可是因為貴到這樣,顯然是比較貴族的館子,反而不好意思說,免得顯出自己沒有見識、小家子氣。」她們認分地付了賬。問她萬一身上帶的錢不夠呢?「離我女兒家近,我會叫朋友等著,我去拿。」
後來她和美食家說起,人家告訴她某一碟是那家日本料理店的招牌菜,很珍稀的。「早知道一定好好地仔細地品味,不會光顧著講話而錯失了它的美。」說著,一臉的遺憾。
來回車上兩趟閒話家常,我喜歡她的善良和「底子厚」的家庭出身的氣質。小時候吸收到的戲劇的精華對她的成長也有很大的影響,難怪幾十年來雖然過的是最平凡的生活,談吐之間卻透顯著不少讓人可以推敲回味的邏輯思考酖酖依舊是富貴模樣啊。我覺得每件事都有她細緻幽微的心情,值得寫。尤其聽她說起待在四川兩個月,與九十歲老父和姊妹、弟弟「分別」相處,著著實實見到了父女、手足之間文革造成的「恩怨情結」時。聽來不可思議的是,手足之間竟會為了文革過後一個人不肯歸還當年「成分」有問題的另一個人暫時藏在他那兒的家族照片,而翻臉。
她又說起有個山風景好,空氣好,供吃住,每餐菜七八個,每個月才要六百元人民幣。「最好幾個人去住,在那兒寫文章。」
看她不勝嚮往,我說,「好啊,你安排,我負責催你寫稿。」
延伸閱讀
【中國時報‧每週推薦書】
為人父者的一門功課/夏瑞紅(中國時報浮世繪版主編)
與海豚交談的男孩
作者:呂政達
出版:九歌出版社
定價:200元
類別:散文
在所謂「話題書」、「明星書」鬧熱滾滾的年代,呂政達這本收錄20篇為父心聲的散文集,從寫作到編輯包裝都顯得格外謙靜。
然而正因謙靜,卻讓讀者有機會再次純然體驗文字與文學的魔力;也讓讀者悄悄沿人子到人父的心路曲折,照見生命的無邊空曠與無盡深沉。
只要是作者所稱「父母黨」一員,都不難想像「自閉兒」父親的脆弱辛苦;也能理解從探尋身心輔助治療、研讀各國自閉兒父母報告與相關創作、到為特殊教育奔波校園遊行街頭…,那種從不放棄的堅強。但更讓我欣賞讚嘆的是,作者並不哀哭那脆弱辛苦,相反地,他一個人靜靜走向高處,眺望自己的脆弱辛苦變得小小的、輕輕的,有時還對一度化身「王子先回家」的兒子扮鬼臉、下一份「愛的美敦書」。我總想像他在風裡微笑,屬於他的「父親的功課」則是被珍重捧在手心上的一根來自天外的羽毛。
關於種種努力餘留的挫折疲憊,他用「文火」精燉細熬到透、到化;關於教室內外的抗戰和街頭的怒吼,他也用「文刀」剪裁,引人凝視超越一般肉眼象限的畫面,給讀者一部優美動人的無聲電影。於是,我們隱約明白,有種堅強比我們過去所知的堅強還堅強。
那天兒子扯下黃布條,一溜煙脫離遊行隊伍,躺在馬路上,不想走了,慌張的爸爸心一橫,乾脆陪著躺下來。「頭頂的菩提樹如今占領全部視覺。當人群和車輛在那瞬間都消失在感官外,對於平時我們那麼在意、關心的問題,突然產生了新的看法──躺下來的時間太短,直覺或推理都來不及補位,我們又回到人間。」然而,這街頭片刻帶著讀者冉冉飛昇,從人間向菩提樹上遼闊的藍天。
兒子常讓爸爸想起這一幕:「你一看見我,不顧一切背起書包就要跟我回家,那種確定感,我在其他人身上都未曾感受過…。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是如此確切的可以被人依靠的人嗎?」也曾在冬日清晨,父子倆像大小熊緊緊相擁的時候,讓爸爸突然驚心落淚:「喔,在父親活著的歲月裡,我從沒有像這樣擁抱過我的父親…。」
回憶與懊悔,期盼與猶豫,人生路上我們總是輕易地錯過一班班「永遠不會再開的巴士」,但千古以來,那不斷召喚人擦乾眼淚、繼續默默前行的是什麼呢?
《與海豚交談的男孩》正謙靜地與我們分享一個答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