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前,如果一個人有個不可告人的祕密,他會跑到深山裡,找棵樹,在樹上挖個洞。將祕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祕密就永遠沒有人知道。」
—王家衛《2046》
「醫生,我這得的是什麼病?」
「對不起,我暫時還不知道,很多人都得了和您一樣的病,現在醫院的病床已經滿了。您想住院也不成,只能回家等床位空出來。我這先給您開點藥。」
「醫生,這病有治嗎?」
「當然,什麼病都是能治的。」
「既然能治,咋這病叫什麼名字你們都說不出呢?」
2046年,如果你走進大陸的各個醫院,或許能聽到許多醫生和病人的對話都是這樣的內容。起先,病例是零零散散的,因此多半都被作為別的病誤診了。病人症狀起初表現為沒有原因的肌肉疼痛、粉塵過敏,病情惡化到一定程度,稍微有點不衛生的房間裡都呆不得,更不用說出門工作或旅行,甚至連散步都不行。沒有什麼特效藥能治療這種病,甚至都沒人知道這病是怎麼得來的。
楊毅仁召集了這次同學聚會,這位剛從二軍大分到附屬長征醫院實習的醫生首先注意到類似的病例逐漸多了起來,跟分配在其它醫院實習的同學打聽情況,了解到幾乎所有醫院都是這樣的情況,才覺得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我個人就此有過很多的猜測,」聚會上,楊毅仁侃侃而談:「可能是未知的病毒,但全國幾乎同時爆發不符合傳染病特徵——缺乏索引病例。另外,這種病狀具有明顯的貧富差異性。根據我的統計數據,這種病有兩大特點,其一、患者主要分布在城市,而農村卻很少,或許這和農村的醫療水平有關,有許多人即使得了這病也不去醫院;其二、富有階層很少得這種病,而窮人患病率卻很高,該病的強烈程度同貧富呈直接的正比關系。雖然這是在小範圍內所做的統計,但我相信這份結果十分能說明問題。我們可以推測,必定有什麼東西,是城市裡所有人都用過的,而且越窮的人用的就越多。」
「有沒有可能是鹽呢?」聳人聽聞的意見來自盧小慧,一個家境非常富有而且漂亮的女同學,「這幾年海洋汙染很嚴重,有沒有可能在制鹽的過程中,某些毒素沒有被過濾掉而和NaCl晶體混合在一起。而富有的人卻可以吃到經過深加工處理的鹽,所以他們很少得這病。」她的話在聽眾中引起騷動。
曾經追她未果的班長老氣橫秋地插上來:「盧同學,作為你的朋友,我在這裡向你善意地指出:你很可能會因為自己提出的這一無稽的猜想而被認為是攻擊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而可能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被國安局的同志銬走。」
「如果真是如此,我一個人的生命算得了什麼?如果犧牲我一個人的生命可以挽救千千萬萬人,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值得!」
「好了,別吵了。我相信盧同學提出了一個至少是有價值的觀點,但我個人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很難想象海洋裡竟會有一種毒素能混進成千上萬噸食鹽而檢測不出來;此外,我前面也說過,這種病看來只有大陸才有,其它國家和地區包括港、澳、台都沒見報 導。所以,如果的確存在這樣一種毒素,也無法想象它只汙染中國大陸沿海地區的海洋,連香港和台灣都不受影響。」
「那你對你這一僅現於中國大陸的世紀疾病得出什麼結論嗎?」
「我覺得這不是最近幾年引起的,必定有個潛伏期。」
「你的話讓我想起『反應停』和『水俁事件』!」
「是,現在很少有人還想得起發生在上世紀中葉的這兩起環境汙染事件了,但這次的事件可能要比那兩次嚴重的多。」
「你真的不願意猜測病源體到底是什麼嗎?」
「如果讓我猜,我寧願把它和日用品而不是食物聯系起來,比如某種國產的很便宜的肥皂或洗衣粉,有錢的人多半不會用它,而窮人則可能因為它們有較高的性價比而去購買,比如『白貓』牌、『雕』牌,銷量都很大。」
「如果你是這樣認為的,那有兩個原因讓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一是配方,這麼多年來,那些產品的配方基本沒變過;二是市場,你能肯定所有的病人都是某一品牌的使用者嗎?那生產病源體的這家公司肯定是日化界的超大型企業,它的產品很可能會出口,但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聽說有其它國家和地區大規模爆發這種病的。換而言之,它有強烈的地域性——如你所說,僅限於中國大陸!」
「說真的,你的意見我完全接受。我剛才那麼說一個更真實的原因是我不敢想象如果病源體是食物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
「你打過報告了沒有?」
「打報告?給誰?」
「國家衛生部。這麼大的事,肯定會在醫學界引起軒然大波。」
「我就怕這點,社會反應會怎麼樣?鬧不好來一場暴亂,一場顛覆政府的革命。」
「但這是個重大的有關國計民生的問題,你能讓大家都重視起來,了解根節出在什麼地方,或者你可以先打報告給世界衛生組織……」
「冒著畢業後找不到飯碗的危險嗎?」他們都知道就在他們學院有個高一屆的同學因為政治原因至今沒找到工作,在家裡閒呆著,而楊毅仁和他們許多人一樣,上二軍大連學費都是問銀行貸款的。
「如果你不願意,這事我去做。我不怕槍斃,更不怕失業!」盧小慧斬釘截鐵地回答。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靜一下。我們現在還不能肯定這究竟是不是一場災難呢。」班長撇撇嘴。
「等你肯定了,全中國也大概有一半人已經無可救藥了!」
「休會吧。我們大家都回去好好考慮一下,這事到底怎麼處理最妥當。為人民服務是應該的,但沒必要把自己的小命和政治前途都搭進去……走了!」班長打了個響指,帶頭離開教室。
在教學大樓門口,楊毅仁追上盧小慧。
「盧同學,這事我想和你深入探討一下,今晚你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
「什麼?請我下館子嗎?」
「如果我可以做主,帶你去我家怎麼樣?我媽燒的菜特好吃。」
「你請我去你家可沒別的意思吧?」
「絕對沒有,不瞞你說,僅僅是出於經濟方面的考慮。」
「呵呵,那我就不開那輛法拉利了,不然不知道有人會想什麼了……」
他們坐在狹小的客廳兼飯廳裡,一邊等吃飯一邊繼續談那怪病的神祕的「病源體」,現在他們倆已經給這病起了個很酷的名字叫「中國綜合症」。
「飯來了,小心燙著……」楊伯母端著三個飯碗過來,兩只手各捧有碗,還有一碗用手腕夾著。
「毅仁!」忽然間,小惠臉色慘白。
「怎麼了?你……」
「沒什麼,我剛才有個念頭……等我想明白了再跟你說。」
「好吧,你確定沒事?」
「放心,我沒事。」
飯後,她把楊扔在客廳裡,跟著楊的母親一起跑到廚房間。
「你們家一直吃這大米嗎?」
「是啊,超市買的,很便宜。」
「我可以看看米袋嗎?」
「就在那兒呢,你看那幹啥呢?我們買的每一種米都有那種圖案。」
「伯母最近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有啊,腰酸背疼的,吹不得風,都好幾年了。說來奇怪,我們隔壁家的一個鄰居,年紀比我小十多歲都跟我犯一樣的毛病,到醫院都檢查不出什麼,但毅仁的外公外婆,到現在身子骨還那麼硬朗,他們很有錢,住別墅,但從不和我們家來往……」
「你剛才說的您家那位鄰居有錢嗎?」
「都失業好多年了,加上離婚,還拉扯著孩子,哪兒有錢?被那病折騰了實在沒辦法了才去的,這不,醫藥費花掉上千塊,半夜裡常聽她心疼地直哭。」
「您帶我去她家看看成嗎?我和您家毅仁現在都是實習醫生,您可以跟她說我是免費上門給她看病。」
「成,當然成,你等著啊,我去說說……」
半小時後,她從鄰家出來,表情凝重,謝絕了楊伯母的挽留,堅持回去。毅仁推著自行車走在她旁邊。
「毅仁,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大概知道『病源體』是什麼了,你會不會覺得吃驚?」
「我想我不會,因為我也已經猜到幾分了。在你去鄰居家的時候,我找到一篇20年前的報道,上面是這樣說的:『XXX是中國農科院生物技術所研究員,他的一個轉基因水稻正在參與商業化種植申請。他反駁說:『我想請教那些反對者,他如何回答幾十年以後的事情?科學在現有的水平上認為是安全的,就是安全的。科學是動態的,說不清幾十年後的事情。但如果以後出現了問題,科學會解決它。』這完全是流氓的邏輯!滴滴涕在被發明出來時也被認為是安全的,在長達的30年的時間裡,千百萬噸嘀滴涕在全世界被使用,結果導致鳥類大規模滅絕,人類的健康也深受影響;氟里昂在被發明出來之時也被認為是安全的,然後卻是後來臭氧層空洞的元凶。當災難真正發生之後,科學能解決什麼問題?科學就象一個闖了大禍的孩子,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甚至,什麼責任都承擔不了!後果是由人民承擔的,而責任是由政府承擔的,那些被他們自己的『科學』所帶來的利益 餵得腦滿腸肥的所謂『科學家』呢?他們什麼都不能做!你能讓他們把那千百萬噸滴滴涕都吃下去,還是造一座巴比倫塔,要他們提上泥水匠的工具爬到天上去把空洞補起來?還有,美國人是最先把轉基因技術商品化的。他們的轉基因大豆大量出口海外,但從來不把那些大豆作為自己的主食。也就是說,他們自己都不吃自己生產的東西。在歐洲,不論當時還是現在,轉基因農作物都被各國人民強烈抵制,根本沒有市場。只有在中國,大陸政府那個時候會把十六億人民當作小白鼠!」
「毅仁,請別說了,求求你!我想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父親就是轉基因農業科學家!但是我們家裡的人從來不吃轉基因食品,我們只吃帶有『有機食品』標誌的『有機大米』和大豆油!還有,你知道「XX種業」對嗎?我們家族在那家公司占有很大的股份,我們家族的一多半財產都來自它,我想我也不用告訴你我讀醫學院的學費是怎麼來的吧?!」一種凝固的沉默把他們凍結在秋高氣爽的夜晚,終於她朝楊毅仁偎依過來,摟住他脖子,怯怯地問:「對不起,我只是無法接受這個答案。我們能確定病源體就是轉基因大米嗎?」
「轉基因大米,還有轉基因大豆。病理學上很多問題都能解釋:患者主要分布在城市,因為農村的農民還可以吃自己自留地種植的非轉基因大米,但城市裡的人卻沒有選擇;記得以前曾經發起過『知情權』的運動,運動的結果就是強制廠家對轉基因產品在包裝上做出標識,這讓有錢消費高檔食品並有良好保健意識的精英階層可以遠離轉基因食品,而一般的平民大眾哪怕為了省錢也不會拒絕它們,何況政府出面宣稱『轉基因食品的安全有絕對保證』!恩格爾 係數完全可以說明為什麼越窮患病率越高,轉基因大米必然在窮人的經濟支出和所攝入的食物中占相當大的部分!」
「現在能不能把那些水稻換下來,種植沒有轉基因成分的水稻呢?」
「絕對辦不到,大陸原來的水稻基因都被汙染了,可以說現在大陸已經沒有純種水稻了,而且,即使有的話,把種子播下去也長不出來,長過轉基因水稻的地其實已經廢了,還有大豆也是一樣的情況。」
「如果這情況被證實並且公布出去,你想中國社會和國際社會會有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暴亂、革命……我想什麼都會發生!」
「你想,中國會完嗎?」她停下來,鼓足勇氣,聲音顫抖地問。
考慮了良久,楊毅仁嚴肅地回答:「中國已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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