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釋惠敏（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教授、中華佛學研究所副所長）
2004年3月1日晚上，被譽為「世界三大東方指揮家」的維也納國立歌劇院音樂總監日裔指揮家小澤征爾（Seiji Ozawa，1935年~）為台北藝術大學音樂系管弦樂團的學生舉行工作坊。敝人得地利之便，參與此殊勝因緣，體驗到指揮家所教的藝術表演與禪法之身體（呼吸與動作）、受（感覺與感受）、心（心境）、法（真理、法則）等四方面的關係，隔天曾在課堂與北藝大同學分享心得。轉眼間，又將近一年，行文就教諸方，並資紀念。
該晚，小澤先生已經歷了兩週的亞洲巡迴演出，有剛下飛機的舟車疲累，又有些感冒狀況，但仍指導了七十一分鐘。結束時，全場歡聲雷動，師生們直呼過癮。
小澤先生約於晚間7時5分出場，台北藝大音樂系安排近年畢業的許惠品指揮管弦樂團，演奏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第四樂章。開始時，小澤坐在後方管樂聲部旁，側耳傾聽；十分鐘後才打斷，對許惠品說：「對我而言，布拉姆斯的音樂像是個大胖子，不像妳這樣苗條。如果要做得更好，最重要的是呼吸」。小澤不斷比畫挺著大肚子的手勢，然後他要學生跟著他呼吸。他又依次對幾位提琴手說：「你必須與音樂一起呼吸……我想要說的是這首音樂不要這樣吸淺淺的……跟著我吸氣。」他再讓樂團排練這個樂章轉為雄壯的第一個樂段，教導說︰「呼吸的原理是……你們不一定真的把大量空氣勉強呼吸，但是一定要感覺到呼吸，觀想著呼吸」。
小澤教許惠品在指揮時：「妳可以做任何事，不只是動手。」他伸起手跟她一起指揮，他跺跺腳打拍子，隨音樂輕晃著身體。他站到她後方，他轉換接手指揮樂團，他把音樂帶了出來，他給拍子，他吸氣，纖細的身體隨著音樂擺動、彎曲、旋轉、上舉、下沉，身心帶領全體進入音樂中，似乎將布拉姆斯的呼吸、感受、心意也帶到現場。真是奇妙，連我這箇音樂的門外漢也感覺到管弦樂團演奏整個不一樣了，充滿了生命的氣息。
此時，我體會到︰表演藝術中，「表演者」與「表演作品」合而為一的過程，可以對照「修行者」（能）與「修行對象」（所）合而為一的禪法（梵語
yoga 之音譯「瑜伽」，意譯「相應」，結合一致之意）。禪修也是一種表演，以色、受、想、行、識「五蘊」身心為媒介，學習認識自己的身、受、心（包含五蘊之後三類：想、行、識）、法（本質、真理、法則）等四方面，使「覺察性」（念，awareness,
mindfulness）敏銳且穩定（住，setting-up，establishment），依「四念住」禪法步驟，演奏出生命的樂章，展現出生活的藝術。
首先，《念住經》說明：修行者應清楚了知：我呼吸長，或呼吸短；感受到呼吸的全部過程而入息、出息；感受到呼吸安和而入息、出息。練習區別「我的呼吸」與「一種呼吸」的不同，讓各種呼吸作用與身心產生對話，呼吸的出入、長短、快慢、強弱猶如提琴的弓法變化，演奏出此時此刻最適當的節奏與旋律，以處理身體的不當緊張反應。
小澤接著說：「我已經說過呼吸，更高層次時學習『感受』(feelings)，感受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幾乎就是一切。表現布拉姆斯的音樂，感受極為重要。」樂團演奏撥弦樂段，小澤很滿意說︰「對，這才叫做安靜。中文怎麼說……安靜。」
他希望能再安靜些，又說︰「中文怎麼說……柔軟？」。然後，小澤告訴指揮︰「妳必須要仔細聽，多一點注意力在這裡（指著耳朵）而不是這裡（指著手腕）」。他形容指揮就像開車，不是只盯著眼前的方向盤，而是眼觀四方，感受到所有情境。「抖音……多一點抖音！」「這是非常困難的。」
樂團再進入抒情樂段。小澤又說︰下一段音樂要像「在遠方的一座大山，不是在眼前」的感覺，他做出手勢，畫向整個樂廳，要大家開展出一座遠山，音樂如山的升起、開展出大廳。
「四念住」禪法之第二階段「受念住」是覺察身心的感受、苦樂變化之生起、變化、消失，練習區別「我的感覺」（my feeling）與「一種感覺（a
feeling）的不同，以處理不當的情緒。演奏中所謂「遠方大山」的意像是屬於「受蘊」之後的「想蘊」。 當樂團演奏進入樂章的主題部分，小澤立刻喊停。「妳必須邀請（invite）……」他做了動作將音樂從樂團請出來。「妳必須邀請……」他以眼神傳達逐次給各部的團員，給大提琴，給小提琴……他身體跟著團員一起動，有時他用手指直接點特定的人。大家都注意著他，他時而以堅實的聲音哼出旋律「邀請」樂團。
「邀請」是表達意志、意願，屬於「想蘊」之後的「行蘊」，依此可進入第三「心念住」，覺察各種善惡心境的生滅，同樣地，練習區別「我的」與「一種」的不同，以處理不當的心態。聽說小澤的名言就是「樂團跟室內樂一樣，不只眼神要互相交流，就連心裡想的也要是同一件事，才會做出美好的音樂。」
最後，小澤說︰「現在是不同的畫面，沒有大山了……」又說︰「當你思考『感受』是重要的，就要忘記一、二、三、四的拍子。我想布拉姆斯並不是寫一、二、三、四」。他有力的說︰「聽！」他漫步，跟著節奏點頭。小澤讓他們奏完這個樂章的最後幾小節，結束時，聽眾齊聲歡呼鼓掌。
綜觀小澤所教導的步驟︰從演奏者的身體、呼吸、感覺、意像、意志，去表達音樂的形式與本質。其中，音樂的本質把握與第四「法念住」相關。「法念住」是於事物的本質、真理、法則、義務等方面，建立起覺察的習慣，破除錯誤見解與執著，從生活、生死煩惱中解脫，達到寂靜美感。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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