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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眼睛先生的文字國

157Nov 16, 2005@Taipei

本期目錄


短篇小說:無法停止的雨

旅行雜文:阿布辛貝的異想

好書推薦:局內局外/異鄉人

小說作品:買張面具吧及任意門俱樂部




。 阿布辛貝內的聖殿
短篇小說:無法停止的雨

和每個人都注意到的一樣,馬大海老了,也縮水了。但除此之外,馬大海也病了,這點則不是每個人都能瞭解的。

站在大樓的落地窗前,馬大海對眼前的一切有種陌生的感覺。

「催你媽一下,看看荷包蛋煎好了沒。」避開刺得讓人睜不開眼的太陽,馬大海對兒子說。

「媽早就走了。」正在核對辦公桌上文件的兒子對他說。

「那早餐怎麼辦?我餓了。」

「出門前你就吃過早餐了。」兒子嘴裡提醒他,手裡則忙著把文件按照順序歸檔放好,差人搬到會議廳去。

「我想吃荷包蛋。」馬大海這麼說。

「等等回家再要傭人幫你煎吧,」在鏡子前專心顧盼裝扮是否體面的兒子說。

「不要,他們老是把蛋煎得一塌糊塗,我不能再吃那些東西。」

「好,我會交代他們下次特別注意,」兒子抬起下巴,把領帶拉挺。「快起來吧,要簽約了。

「我站不起來,」他說。「我生病了。」

「你沒病,」他說。「只是老了,每個人都會老的。」

「我知道我老了,」他說,「但是我也病了,不是每個老了的人都會生病。」他的兒子看著手錶,再看看他,考慮著要不要去扶他一把。「我真的站不起來,」馬大海盡了力,喘著氣說。

「你太容易累了,」兒子把馬大海攙了起來,給他喝了杯水。「等簽完這個重要的約,就讓你回家休息。」接著他扶著馬大海走出辦公室。

 

 

久未在公開場合露面的他在兒子的攙扶下走進會場,在預先準備好的座位坐好。其實他幾年前就已經交棒給自己兒子,如果不是因為客戶指名希望能見到他,他根本不會出現在這裡。

皮面燙金的的文件夾整齊的擺在桌上。司儀向眾人宣布簽約儀式開始。不過馬大海似乎沒有聽到,只見他把特地為了簽約準備的紀念筆緊緊握在手上不放,並沒有要簽約的意思。兒子從懷裡掏出自己的鋼筆,轉開筆蓋後把筆放在桌上,馬大海這才拿起筆,筆尖在紙上擠出一滴黑色的墨水。

「在下面簽自己的名字。」兒子到耳邊悄聲提醒他。他點點頭,在文件上胡亂的畫了幾筆。

台下的掌聲響起,坐在隔壁特地越洋而來的洋人總裁高興的向他伸出手,他也把手伸向對方。洋人在起身的時候還熱情的擁抱他,馬大海早忘了他們是老朋友了,但也還是抱了那洋人,他們抱了很久,直到洋人輕輕把他推開,掌聲才慢慢停止。

之後的一切進行的出奇順利,馬大海甚至還用外文和這些洋人敘舊,這讓兒子鬆了一大口氣。直到把洋人送到大門口時,他才突然停下,站在大樓裡,看著大雨中撐著傘在透明玻璃牆外守候的記者,「下大雨了,我在這裡做什麼?」他拉住兒子問。「我要回家。」轉身便往後走。

兒子要隨行的下屬送洋人上車離開,「你先上樓等我,我應付完記者就來。」兒子按開電梯,把馬大海送進電梯裡。

站在電梯前回答完記者的問題後,兒子按開了身後的電梯,只見馬大海仍站在電梯裡發呆。不計其數的閃光燈嚇得他不知所措,兒子連忙關上電梯,攙著他到停車場,頂著滂沱大雨開車送馬大海回家。

兒子隨即找來最好的醫生幫馬大海看病,當醫生告訴他馬大海的病無法治癒後,他隨即請來好幾個看護來悉心照顧馬大海。不過生了病的馬大海再也沒回過自己一手創辦的公司,最後甚至連床都很少離開過。

馬大海遇到的那場大雨一下就是十年,雨水把能洗去的東西全都洗去,不能洗去便給沖散打亂,十年後某個仍在下雨的晚上,已經陷入彌留的馬大海在床前對著陪伴在側的兒子胡亂的交代了幾句遺言,接著把一直緊握在手裡的黑白相片交給兒子,什麼也不剩的馬大海手才一鬆,便過世了。

 

※※※

 

放在房裡的搖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電視機裡正播送著年代久遠但不賣座的重播老片。窗外亮眼的午後太陽不但讓房間顯得昏暗,還讓電視螢幕裡那些老牌演員的臉沒辦法看得清楚。不過這無所謂,坐在搖椅上的老人,早就對這一切感到漠然。

夏天特有的暖風在這個時候從窗外吹來,老人發現自己在流汗。他試圖脫掉套在衛生衣外的無袖毛衣。不過坐在搖椅上的他一用力,搖椅就向後傾倒,再用力,搖椅又往回擺動,年近古稀的他一時慌了起來。他把毛衣拉回肚子,掙扎了許久才讓屁股離開搖椅。滿身大汗的他坐在床墊上,先把毛衣脫掉丟在搖椅上,索性又把衛生衣也脫了。

他關上窗子,轉動冷氣的旋鈕,冷氣沒有任何動靜。「老東西,不中用了。」他轉過身子,脫下的衣服還在搖椅上搖晃。他拎起衛生衣走進浴室。

浴缸裡等著被送洗的衣服已經堆成一座小山。已經很久沒洗澡的老人找了幾塊老式洗衣板架在浴缸上,又在洗衣板上放了幾個置物架。雖然從來不給自己添買東西,但捨不得丟的東西卻還是屢屢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給冒出來,讓堆滿東西的架子看來搖搖欲墜。

他把衛生衣放進浴缸裡,鏡子裡頭那具包著鬆垮老皮的彎曲骨頭讓他吃驚,他唯一勉強認得的是那隻掛在手腕上的金表。他伸手按壓著鏡子裡清晰可見的幾根肋骨,薄薄皮膚下的心臟不發一點聲息的輕微跳動,如果沒有人仔細保養和定期檢查,那麼可能隨時都會停止。

浴室地板的冰涼穿過腳底板,讓他的肚子突然痛了起來。他急忙的解開褲帶,坐在馬桶上,排泄物噗通噗通的掉進馬桶。他鬆了口氣,否則拉在褲子上不但沒有辦法處理,那臭味還會弄得整間屋子都是。

他打了口哈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自覺的把吃早飯的時間延後,吃午飯的時間提前,吃晚飯的時間也提前。這樣他可以晚點起床,早點午睡,早點就寢,清醒的時間會少點。不過老天不可能獨厚老人,當他年紀愈大,身體也愈衰老的時候,需要的睡眠時間也逐漸減少。不論多晚上床睡覺,身體裡的時鐘都會準時在早上五點叫醒他,然後他便得開始面對他所該面對的。有些特別清醒的時候,他覺得這是一種懲罰。

應該是要午睡的時候了。他看看手表,表上的指針指著兩點半。

「糟了,來不急了。」他急忙的起身,差點被落在腳上的褲子絆倒,他用腳把褲子踩在地上,全身赤裸的走出浴室。

他把汗衫套在頭上,穿上短袖襯衫,但他不喜歡穿短袖,又加了件長袖襯衫,兩個領子讓他看起來很奇怪,還好他又套了件夾克,否則旁人一定會覺得奇怪。他拉開房門,悶熱的屋子讓迎面而來的暖風變得涼爽,他發現自己一時心急竟然忘了穿褲子。

他回到房裡,把像鴨翅膀的腿放進褲子裡,又給自己的腳套了雙毛襪,踩上仿冒名牌的白色鞋子,最後把電視機上的金邊太陽眼鏡戴上,急忙的下了電梯。

 

※※※

 

「又要出門辦事啊?」這樣問的是一個約莫三十五歲的女人,她是安養院的櫃臺小姐。

「是啊。」他認得她,這是他每天都會碰面的人。他特別喜歡她那個念國小一年級的小孩,當她週末需要值班的時候,那孩子也會到老人院來陪她,他也固定會找這孩子下象棋。雖然那孩子根本不懂象棋,也都是違規亂下,但他有的是時間,也不在乎輸贏。「象走田,馬走路,」他每次移動棋子的時候,都會重複著這句口訣,「只要記住,就不會犯錯。」他總是這麼說。

「新聞說今天會很熱,晚一點再出去吧。」女人對他說。

「不行啊,趕時間。」他擦掉額頭上冒出的汗珠,腋下夾著的包包裡面有一包長壽煙、一個打火機、一本存摺、一顆印章、一張身份證、一張過期的駕照,和三張看病的掛號單和一大堆藥包。

「這星期兒子來不來?」他問女人。

「不來,我以後不用值週末班了,讓年輕的去輪。」女人說。

「你很年輕啊。」這不是恭維,他心裡真的這麼覺得。

「在這邊做十年啦,從小姐做到老媽子,現在已經沒人要了。」

「哪裡的話,都沒變,還是一樣漂亮,旁人沒得比,沒得比。」

「好啦,不耽誤你時間,你快點去辦事吧,早去早回。」老人本想多講幾句,現在也沒了機會,只得慢慢的走出老人院的大門。

 

烈陽撲在他的身上,他攔下從熱氣裡駛來的黃色計程車。

「要去哪裡?」司機問他。

「這裡。」他從包包裡把存摺拿了出來。司機接過存摺,看了看銀行的名字,還順便翻了一下裡面的內容,接著把存摺還給他,帶他到銀行去。

「我趕時間,開快點。」車子堵在打結的馬路上動也不動。

「塞車啊,天氣太熱了,大家都不想走路,都想搭計程車吹冷氣。」

「你有沒有亂開,我怎麼不認得以前有經過這裡。」他又問。

「就快到了,銀行就在下個路口啊。」司機說。

到了銀行門口,他連車門都沒關就離開了那個他認為不能信任的司機。銀行外牆上貼著戴著安全帽、太陽眼鏡和口罩,提醒注意可疑人物的告示。他急忙的摘下太陽眼鏡,把腋下的包包夾緊,左右張望著每一個可疑人物。他提醒自己要小心點,免得把一輩子的積蓄被人騙走,那可是他要留給兒子們買房子的老本。

 

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握住,他怕得幾乎尿濕褲子。

「外面熱,快進來吧。」銀行裡的警察對他說。「新聞說今天會熱得破紀錄。」他呆望著警察,腋下的包包掉到了地上。警察彎腰幫他揀起包包,腰際的槍全露在他面前,他想抓住槍,但沒有勇氣,只嚥了口口水,接過包包。

「不認得我啦,快進來吹冷氣,」他不敢反抗,警察轉身幫他取了張號碼條。「不要亂跑,叫到你的號碼就過去櫃檯。」接過警察幫他拿的號碼條,他乖乖的坐在等候席上,兩眼直瞪著警察腰際的槍。

 

冷氣的涼爽讓他在銀行的等候席上睡著了,一直等到服務員搖醒他才醒來。手裡號碼條上的號碼早就過了,服務員領著他找了個櫃臺。櫃臺小姐問他要幹什麼。

「我要刷本子。」他把存摺交給小姐。小姐翻到存摺記錄上一次資料地方,除了週六日之外,本子上的日期全是連續的,不過裡面的金額除了每個月幾十塊的利息外,從來沒變過。

「只要刷本子嗎?」小姐看了他一眼。

「有什麼問題嗎?」一直注意著老人的警察走了過來。

「當然沒有,怎麼可能會有問題,要有也是腦袋有問題。」小姐冷冷的對警察說,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裡面的錢有少嗎?」老人在一旁擔心的問。

「沒有。」小姐沒再多說什麼,把存摺塞進機器裡,機器印字盤左右滑動了一次,把存摺吐了出來,小姐把存摺退還給他,按了手邊的按鈕,把最後一個客人叫到櫃臺。

 

走出銀行,他從路邊的腳踏車籃裡拿起一個別人的袋子,接著順著人行道走,想要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看看袋子裡有些什麼東西。沒想到他卻迷了路,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斷的在繞圈子,又好像不斷遠離原來的地方,他站在熱得沒有半個人的馬路上發呆,太陽快把他的腦袋烤焦了,他找了個騎樓躲避太陽。

一對剛從提款機領完錢的上班族男女嬉鬧的從他身邊經過,他用手輕輕推了那女的一把。

「你為什麼摸我。」女的轉過身來問他。

「你的傘會打到我。」他說。

「明明離你遠得很,變態。」女的回嘴。

「你後面又沒有長眼睛。」他說。

「算了,別理他,」一旁的男人拉住那女的,「神經病。」那兇女人啐了一口。

「你會有報應的。」他高聲對那兩個男女的背影說。

「怎麼啦?」聽到老人的叫罵,「你怎麼還在這裡?」警察從已經放下一半的鐵捲門下鑽了出來。

「沒有,我只是來刷本子。」他對警察說,接著翻出自己包包裡的存摺。

「你已經刷過啦,你看看。」老人看著本子,覺得很疑惑。「我要回家了。」老人走到發燙的人行道上,不知道這次該往哪個方向走。

「我幫你叫計程車好了。」警察攔了部車,一手壓著帽子,一手把老人送進了車裡。

「但是時間 … 」他看看表,還想說些什麼,但是計程車已經開動,把他送回了老人院裡。

 

 

※※※

 

 

回到房裡,換下外出的衣服,老人花了一番功夫從浴缸裡揀起拖下的衛生衣和毛衣穿上,打開撿來的袋子,裡面是一個鐵便當盒。他把便當盒的拴扣扳開,用手把裡面冷掉的飯菜放進嘴裡,吃了起來。

「餿了。」他把嘴裡發臭的食物吐進馬桶,又把飯盒裡的東西全倒進馬桶。「哪個人沒沖馬桶,真是臭死了。」他沖了馬桶,把便當盒放小心的放到浴缸上置物架後,回到客廳。

牆上的鐘指著四點半,他該到樓下吃晚飯了。

 

「又搶到第一個。」自助餐廳的老闆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會對他這麼說。他站在層層用鐵盤盛裝,還冒著熱氣的菜餚前發呆。

「老樣子嗎?」老闆把手上的油膩抹在圍裙上,白色的圍裙有著無數個手印的痕跡。他濁黃的眼珠子望著老闆,半開的嘴裡的舌頭沒有聲音的蠕動著。

「今天的魚刺比較多,小心吃。」老闆照例給了他兩條魚和幾樣青菜。

他慢慢的吃著魚背上的肉,當魚刺哽在喉嚨的時候,他就往嘴裡扒進一大口白飯,接著他兩隻筷子拉開魚的肚子,把起裡面著軟黏黏的內臟和腸子甩在地上,他不吃這些東西也不吃魚頭,他不知道好不好吃,只是討厭那些藏在裡面的怪東西。

當他吃完第二條魚的的時候,時間是六點整,大部分的人都在這個時候進來用餐,嬉鬧笑罵的聲音和小孩子如出一轍,每個人都返老還童了,他們帶著自己的餐具下樓來吃飯,有時就連他也有種置身學校的感覺,帶著青春的神色抬頭起頭來張望。

不過當他特別清醒的時候,他則會看到所有人因老化而緩慢的動作、呆滯的黃濁眼珠,還能隱約看見皮下躲著的骷髏的笑臉。這時候他清楚的體認到自己和這裡的所有人一樣,正往生命的終點走去。

不過他今天並沒有這種想法。自顧自的把吃飯完後,他想起自己有事還沒做,於是把魚骨頭用報架下過期的報紙包著,離開餐廳,坐著電梯上到頂樓。

他得照顧他的寵物。如果記得的話,他每天晚上都會帶著魚骨頭來餵牠,而牠也總會在老地方等他。

 

※※※

 

一隻白色有著黃色斑點的老貓奄奄一息的趴在天台的地磚上。

「吃飯囉,」他把一條魚骨頭放在老貓面前。老貓有氣無力的站起身來,用腳掌按住食物,沒理會只剩骨架的身體,只是用舌頭不斷的舔著魚頭,剝去了皮,拆開了鰓,吸空了腦,接著用兩隻眼睛望著他。「慢慢吃,別著急,都是給你的。」他另外兩隻魚骨頭倒在自己跟前,項圈綁著鐵鍊的母貓沒能夠靠過來,所以他用腳把骨頭踢到老貓可以吃到的地方。

看了老貓一陣後,他又看了看那隻沒了眼珠子的魚,覺得到現在魚才算死透了。他起身走到天井邊的圍牆,看著下面庭院裡的花花草草。

老貓脖子上的鐵鍊聲響起,他回過頭來,一個留著灰白齊耳短髮,頭上叉著髮夾固定的女人拿著一袋食物正在餵他的老貓。他走向那個女人。

「這隻貓食量真大,一定是發情了。」他說。

「貓吃魚骨頭吃不飽,得吃點別的才行。」女人的臉枯槁的可怕,連乾枯的樹也比她來得有生氣。

「貓抓老鼠雞吃蟲,一直都是這樣的,」他說。「你看,牠不是好好的?」他蹲下身子想要摸摸老貓,但是老貓不喜歡他,露出牙齒,豎起尾巴跳開,「連我都不認得了。」他自我調侃了一下,繼續做出逗弄的表情。

「別用鐵鍊綁著牠,否則遲早要出事。」眼前看來相當虛弱的貓,和這個女的一樣,如果再不好好調養,那真的可能下一秒就會離開這個世界。

「外面車多,又一大堆野狗,放出去才危險,不准放牠走。」他看起來非常生氣。

「沒人要放牠走,這是你撿到的貓,」女的伸出雙手要貓過來。「我只是說,哪天我們有事不在,那誰來照顧她。」老貓在走向女人的時候腿突然軟了一下。

「怎麼虛弱成這樣,你一定忘了餵牠。」

「貓自己會照顧自己,貓有九條命。」他說。

「應付不來就放牠走吧,別讓牠死在我們手裡。」女的嘆了口氣。

「放了牠,沒人關心照顧,鐵定活不久的。」他的語氣聽來是個專家。

「貓不會自己找死的。」女的說。

「你不是貓,不懂貓在想什麼,牠要人照顧,我知道。」

「好好好,那你要好好照顧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衣服要常換洗。」女的幫他拉拉毛衣的下擺,他的衛生衣和毛衣都穿反了。

「你還是自己照顧好自己吧,我兒子很快就要來帶我走了。」

「什麼兒子?」女的問。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他說,他沒再多說什麼,腦子裡想著如果妻子在他身邊的話,一定會同意他的說法。

「對了,老馬死了,晚上電視新聞報的。」聽得出來女的有點哀傷。

「老馬喜歡吃紅蘿蔔,餵他吃紅蘿蔔就不會死,吃飽了還要帶牠走路,」他邊說邊開始繞著天台走路,「記得別要牠跑,老馬跑不動,會累死。」他從另一頭提高了音量說。

天空打起悶雷,隨即下起了大雨。

「快點回來,別淋雨。」女的說。他聽了女人的話,跑回樓梯間裡避雨。

「天氣還真怪,白天這麼熱,晚上竟然下這麼大的雨,」女的幫他把頭上的雨水拍掉。「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她看著天空說。

「這雨不會停的,一開始下就不會停了。」

「好了,你先下樓吧,等等那我自己回去。」女的說。他回到自己的房裡,準備就寢。而女的等他下樓後,冒著雨解開貓項圈上的鐵鍊,貓一溜煙的跑了,只剩那女的站在大雨裡。

 

 

躺在床上的他,發現黑暗中有個女人正站在自己床前看他。

「快睡吧。」女的對他說。

「你怎麼在這裡?」他望著妻子的臉說,在他眼裡,妻子和老照片裡的模樣一樣,絲毫沒有變老。

「剛剛淋了點雨,我把頭髮擦乾就走。」

「別走,來跟我睡覺,這些日子你去哪裡了?」他把女的拉到自己床上。

「我要走了,你不要這樣。」

「你是我老婆啊,你看,你手上也還帶著戒指。」他緊緊的掐著女人的手,說完笨拙的開始解她衣服上的扣子。

「別這樣子,我們都老了。」她握緊領口,使力推開他的身體,走到了門邊。

「我要走了。」女的說。

他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想了很久後說,「你這樣對我,如果不是怕兒子難過,我早就不想活了。」

「別說傻話,我很不舒服,我得回去了。」女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別走!」他從床上坐了起來,窗外亮著閃電,雨不但沒停反而更大,雨聲和雷聲之間,還隱約聽得到貓的叫聲。滿身是汗的他幾乎分不清自己剛剛是做夢還是真有這麼一回事。

 

※※※

 

隔天早上,雨還是沒停,枯坐在床邊的他顯得很委靡,只見他站起身來,從床下拿出一只裝喜餅的鐵盒,打開盒蓋,餅乾的味道早已散盡,現在裡面只有鐵鏽和相紙藥水的氣味。

他把凌亂的照片一張張攤在床上。

那幾乎全是他妻子的照片,尖尖的下巴、深深的酒窩、開朗的笑容、烏溜溜的長髮,栩栩如生的出現在他的面前,雖然妻子那紅通通的臉頰和白嫩的肌膚,沒有被照片記錄,也早已被他忘記,不過眼前的滿床的照片已經夠讓他難過了。他沒想到妻子竟然會離開自己。回想著昨天晚上的事,他覺得有點困惑。

 

他把剩下的照片繼續擺出來,這是他繼續活下去的力量。

第一張是兩個念小學的小孩子的照片,白色布鞋,橘色的帽子,穿著白上衣藍短褲的兩個小孩勾著肩搭著背,笑得很開心。相近的身材,東缺西漏的牙齒,讓他常分不清楚到底誰是自己的兒子。

第二張照片,兩個人都像是大男孩了,穿不同學校制服的他們,身高也有相當的差距。這是張在照相館的布景裡的寫真照,他不記得是在哪家相館拍的哪裡,只記得那花了他不少錢。

第三張照片只有一個人。穿著學士服,戴著方帽子,眼睛炯炯有神的看著鏡頭。他也覺得與有榮焉。

第四張照片又是兩個人,高的那個梳著西裝頭,穿著筆挺的西裝,帶著笑容勾著另一個的肩膀。另一個則穿著深色斜紋襯衫,深邃的眼睛望著鏡頭,不管是那個女人看到他都會被他吸引住。這是他的兒子,他日夜思念的兒子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來帶我走。」他心裡這麼想。

 

※※※

 

啄木鳥一直用喙子敲打樹幹,把裡面的蟲子挑出來充飢。他沒聽到有人在敲門,只覺得耳朵好癢,「一定是兒子在想我,」他把手指堵進耳朵裡,不過粗大的指頭沒有挖到什麼東西。紗門被彈簧拉回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看著窗外,暴雨還是沒有要停的意思。

「這雨看來是不會停了。」他想。

「樓下有人要找你吶。」樓下的櫃臺的小姐從門外探出頭來,憋著氣對他說完,別過頭去呼吸新鮮空氣。

「兒子要來找我下棋嗎?」他顯得很高興,「我換件衣服就下去。」

「不是,有位先生,他說有很重要的事找你,我也通知你太太了,她從醫院裡趕過來。」

「我太太?她人哪裡?」

「她一直住在醫院裡呀,剛剛打給她,她說是昨晚淋了雨,現在正在打點滴,不過她說不打緊,她馬上搭車過來。」回答的聲音有著濃厚的鼻音。

「太好了。」老人趕忙收拾起床上的照片,「我就知道我昨天晚上不是作夢。」他不想讓妻子發現自己這麼想她。

「那,那我先下去了。」櫃臺小姐正要轉身。一個女的領著一位西裝筆挺的先生站在門口。

「您這麼快就趕來了,那我先下樓去了。」櫃臺小姐巴不得趕緊逃離這個密不通風的臭屋子。

「謝謝,麻煩你了。」那女的說。女人顯得很虛弱,一隻手用棉花按著另一隻手上剛注射完的傷孔。

「你們是誰?」

「我是你老婆呀。」女的一邊回答,一邊對穿西裝的男人說,「他記性不好,有時候連我都記不得了。」女人蒼白的臉上的紅暈稍現即逝。

「才不是,我的老婆才沒你這麼老,她昨天晚上有來過,我要她陪我睡覺,但是她害羞,所以又跑了。」女的看了看意外的訪客,耐著性子繼續和老人溝通,表情顯得很窘。。

「這位先生是老馬的兒子,他說老馬交代他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呀。」

「什麼老馬,老馬喜歡吃紅蘿蔔,」沒等他說完,女的就把他話給打斷了,「是老馬啊,你的老朋友,馬大海呀,你這老糊塗,昨天才跟你提過,你又忘了。」

「莫叔叔,我會好好照顧你和莫媽媽的。」那男人說。

「不要,我的兒子會照顧我。」他把小茶几推倒在地上,方才收好的照片散了一地。「找我的兒子來,我要等他來帶我走。」他顯得很生氣。

「我們哪裡有生小孩。」女的到老莫說完,對來訪的男人無奈的笑。

「你不懂,又不是跟你生的。」

「我拿照片給你看,你們去幫我找。」老莫跪在地上,兩手撐著身體,臉貼在地上,仔細的找著照片。「你看,就是比較帥的這個,怎麼樣,我沒亂說吧。」他把那一人穿著西裝,另一個人望著鏡頭的那張照片放在桌上。

來訪的那男人看了照片,打開公事包,也拿出了一張照片。

「您看看這張照片。」訪客把照片交給他,用手架著他的腋下,把他扶到椅子上。

坐在床邊的他看著照片,再看看另一隻手上一模一樣的照片,然後對著那男人說,「我知道了,你是我兒子的朋友」他說。「是不是他要你來帶我的?我等了好久吶。走,我們現在就走。」老人想要站起身來,可是一口氣沒順利站起來,又坐回椅子上。

「是啊,他要我來帶你走的,」男人抿了抿嘴說。「我先接你到我那裡去,等他忙完了就來看你。」

「好,那我們現在就走。」他看著窗外永遠不會停的雨說,「我去拿把傘就走。」

「唉呀,兩點半了,我得先去銀行把要給兒子的錢領出來,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看著手上那隻早已停擺的表後,他這樣說。

「沒關係,就一起去吧,」男人回答完老人的話,攙著女的跟了出去,「莫媽媽,我先把莫叔叔送到我那裡,你看看那裡的環境之後,我再送你回醫院,等你身體好點再過來和他一起住。這是我爸走前唯一交代我的事,您就別拒絕了。」不只因為是父親的遺言,在看過老年失智症的父親是如何走完最後一段日子後,男人也對這對老夫婦未來將面對的處境由衷的感到同情。

「那怎麼好意思,給你添這麼多麻煩。」女的嘴裡雖然是推託,但心裡則是感激萬分,她從來沒想過老天會給他們這麼大的禮物。

「不麻煩,地方很大,還有院子,我平常幾乎都不在,只留幾個之前照顧我爸爸的看護還在那裡。」

老太太這才點了點頭,擦掉臉上的眼淚。只見原本正在找雨傘的老莫,望著浴室地上,自顧自的嚷嚷著:「是誰把我的貓放啦?我就說沒人照顧牠會死的嘛。」老莫搖搖頭,男人把他和太太都給帶離了那間早就已經發臭的房間。

 

站在老人院的門口,雖然有男人撐著傘暫時替他們擋住這場無法停止的雨,但老莫和他的太太自己還是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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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書推薦:局內局外 / 異鄉人




作者:阿爾貝‧卡繆/著
譯者:顏湘如
出版社:台灣商務
出版日期:2000 年 02 月
ISBN:957051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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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世人對存在主義的看法如何,或對卡繆與存在主義的關係(卡繆公開否認自己是存在主義者)如何認定。

以簡單的詞句,緊湊的情節所組成,篇幅僅有百餘頁的「異鄉人」(商務版譯為局內局外),,都稱得上是一部後人難以望其向背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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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雜文:阿布辛貝的異想


....在距今約三千三百年前(公元前約1275年)所興建的阿布辛貝神殿,其殿前的神像與整個建築不但巨大,還因為國際教科文組織的呼籲,五十一個國家的響應,二十四國的考古學家,四千萬美金的花費,歷時四年終於將其遺址切割成數千個巨大的石塊再重新組合於舊址之上六十公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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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作品:買張面具吧 及 任意門俱樂部




新近完成的長篇小說,將於明年春天由九歌發行,在下一個小說寫作計畫即將展開的空檔,終於得以喘一口氣把過去寫過的短篇小說及旅行雜文做一比較有系統的整理,在這陸續發表的同時,還是得自我推銷自己的作品一番,畢竟那都是每個時期的心血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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