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環島:過去的記憶@高雄
沿著台一線往南,路竹、岡山、橋頭的地勢一樣的平坦寬廣,位於其上的的,除了農田之外,還多了零星的學校校區、工廠、科學園區和橘色的溪水。
仍在興建中的高雄捷運在馬路中間架起圍牆,圍牆內比周遭房舍要高上一截的巨大高架橋墩顯得突兀。
進了楠梓,聚落般的巨大鐵皮廠房、高聳冒火的煙囪,一個典型的重工業城市出現,這也是一般人對高雄的印象。
的確,高雄有石化、鋼鐵、造船各式重工業。
高雄有美麗島事件,還因此被封為民主聖地。
高雄也有海,高雄港還是吞吐量排名世界第六的港口。
高雄還有河,原本有腐敗臭味的愛河現已成了咖啡雅座遍佈的觀點。
不過,這都是一般人印象中的高雄。
對在高雄住了六年的我來說,這裡是我的另一個家,是個記憶多於印象的地方。
當大統百貨還沒失火,南和、北歐、東王、西華、中映、奧斯卡也還沒沒落的時候,只要週末去那裡,多少都可以遇到學校裡的熟面孔。
吃完廣州街上的三商巧福,躲到巷子裡的電動玩具店打場電動,是在圖書館唸書準備聯考的我,每天的例行公事,那裡也是和同學建立革命情感的地方。
星期六下午到雄商籃球場鬥牛,只要不要遇到大人組隊,通常會是一個愉快的下午。
把租來的武俠小說或漫畫放在抽屜裡偷看,是上課無聊時最想做的事,只是這樣考試前就要跟同學借課本來劃重點,而且我坐在第一排,還要找人換位置才行。
雖然已經為聯考忙得焦頭爛額,但是只要遇到全校運動會、大露營、園遊會、聖歌比賽,都還是會把考試的壓力丟在腦後,先參加了再說。
學校放學後趕著補習的每個晚上,總是靠著 7-11 的泡麵、大亨堡,大腸包香腸、水煎包、鴨血、甜不辣打發晚餐。
騎著腳踏車在日落前趕到西子灣,兩人坐在堤岸邊的蘿蔔坑,看著夕陽入海,每每要到月亮從背後移至海面,才不捨的離開 …
或許是因為在這裡歷經聯考跟度過青澀的青春期,對於高雄,我更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如果當年,考上台北,跟你一起混就好了。」有個後來在中部念書的國中死黨說。
「如果當年,我和她一起到台北唸書,或許今天不會是這樣。」一直留在南部的同學說。
當年的同窗,在經歷過聯考後,多半各分東西,再碰面時,言談間免不了有些感嘆。
我不太喜歡回想,有時甚至刻意遺忘那些事情。雖然我們從來沒經歷過戰爭或是瘟疫,但國高中時期不少要好同學,都在聯考後,慢慢的在同學間消失了。
我依稀記得某一個星期六放學的時候,穿著高中校服的我,騎著腳踏車,看著一個國中的同班同學,穿著有油污的工作服,騎著摩托車,載著機車零件從我面前的馬路經過。我只是看著他經過,不知道該怎麼和他打招呼,好像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裡。過了這些年,我已經記不得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外套上繡的橘色座號。
馬逵斯的百年孤寂裡,老邦迪亞曾經說:一個人必須等到有親人死在那裡後,那個地方才算是家鄉。
如果被遺忘也能算是一種死亡,那高雄肯定是我的家鄉。
民生一路上,三角公園旁,正新輪胎的霓虹看板還在閃爍,我拖著行李回到家裡,轉眼已經服務了快二十年的大樓管理員坐在櫃臺裡看著電視發呆。
「伯伯,好久不見。」
「唉唷,怎麼回來啦。」
「對啊,好久沒回來了。我先上去放行李,等等還要出去。」
放下行李,沒有休息,便又趕著坐上前往旗津的渡輪。
我要去探望一個朋友。
他因為突發的意外在加護病房昏迷了一個多月,當所有人都快要放棄的時候,他卻奇蹟似的轉醒。
我曾經在那個時候來探望過他,那時候的無法說話,眼神也常四處飄移,雖然只要握緊他的手,他也會握緊你的手,但我對他知不知道我是誰,或能不能聽懂我對他說的話都沒有把握。
沒想到前不久他開口說話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心裡五味雜陳,一方面替他高興,另一方面責難自己,為什麼當初自己會對別人有沒有意識這個問題產生懷疑。
我推開病房的門,牆上的電視開著,坐在病床上的他,頭髮短了,臉頰也凹陷了,我沒有辦法判斷他是在看電視,或是只因為螢幕在閃動。
「你看看誰來了?」他的母親對他說。不過他沒有反應,仍是看著電視。我大膽的走到他面前,和他招手。就訪客的情緒來說,探視昏迷中的病人要比探視清醒的病人要容易得多。
他慢了幾秒才伸出手來,我走向搖起的病床,他握緊我的手,瞪大眼睛望著我,蠕動的嘴看起來是要說話。
我也等著他說話。
「來,記不記得他是誰?」他的母親問他。他點點頭。
「來,用說的,是誰?」他的母親鼓勵他。他看著我,好像在猶豫。
「?什麼?」
「?瑞。」他的聲音和以前不太一樣,變成了比較高的氣音。
「他真的都記得嗎?」我問。
「以前的事都記得,中間發生的事情不記得,現在的事情比較容易忘記,」他的母親說,「發音也要重新練習,聲帶的方式用得不對。」他的母親對我說,「?瑞騎腳踏車環島,從台北騎下來,是不是很厲害。」
我被太陽曬傷,正紅得發燙的手臂引起他的好奇,還沒有辦法控制力道的他把我的手臂抓的有點痛。
「你的手怎麼曬成這樣,全都曬傷了,」他的母親說,「你看?瑞這樣騎是不是很辛苦?」
「對。」他說。
我覺得汗顏,跟他的辛苦比起來,我根本算不上什麼。
「來,你們聊你們的,我去弄水果給你們吃」
「要讓他多說話,平常他都不太願意說話。」他的母親輕聲對我說。
「怎麼樣,最近好不好?」我對他笑了笑,「很辛苦吧!現在看起來比之前好多了。不過還是要繼續堅持下去,要有耐心,不能放棄,才能慢慢進步,要多講話,很吃力也要練習。」我又覺得不太對,我並沒有經歷過他的遭遇,而說的總是比做的容易。
「有沒有乖乖去做復健?」我問。他點點頭。
「用說的嘛。」我試著鼓勵他。
「有。」他說。看他說的吃力,我心裡不禁暗自難過。
「真的假的?最好是這麼認真。」我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真的,他很認真,練習吃東西、說話,還要排積木、踩腳踏車,雖然很累,但是還是也要作,這樣才能趕快好起來對不對?」他的母親這樣告訴我,他也點了點頭。我還記得出事之前,他已經在高級的法國餐廳的廚房裡實習。他的理想是要當一個一流的廚師。
「是不是很辛苦?應該很累也很煩吧?」我說。他點點頭。
「越辛苦、越累、越煩、越不能放棄,因為那表示克服之後就又會再進步,對不對?」我又說,我知道他比我行的多,這主要是鼓勵我自己的。
「像我本來從台北開始騎,也不知道能騎多久,騎多遠,沒想到撐一下就到高雄了。接下來要到墾丁,到台東,到花蓮,到宜蘭,到台北,現在大概才騎三分之一左右。」在他的面前,我其實一點不想講環島的事。
我想那是因為我對他現在的狀況表示憐惜,很多好強的人常會說他不要別人的同情或憐憫,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會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其實通常沒有想到別人的立場。
當然,他沒有說話,所以我繼續說。
「我也不知道還要騎幾天,不過我一定會騎完,你也要加油,不能放棄,知不知道?」
「等你好起來,再來台北跨年,沒問題吧?」
「沒問題。」他說。
站在旗津回高雄的渡輪,海水拍打著船身,涼風吹在我發燙的手上,我又想起了馬逵斯小說裡的一段故事。
在馬康多的城裡,流行著一種失眠症,那讓所有的人都睡不著覺,成天作著白日夢,日子久了,開始失去童年的記憶,再來就記不起事情,最後連人也不認得了,甚至連自我的意識也慢慢消失。最後變成一個不知過去的白癡。
跟我朋友的遭遇相比,我覺得自己無知得可笑,甚至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竟然會想要遺忘過去的回憶。
其實認為要活在當下,或是凡事要為未來做準備的人都是幸福的一群,當我們真正處在困境時,真正能支持我們、給予我們前進的動力和堅持下去的勇氣的,會是過去的記憶。
乘客和摩托車陸續的下船,我重新踏上陸地,心裡覺得坦然了不少。
明天,我將要離開,到更南邊的地方去。
註:意外發生快一年的現在,我的朋友已經能扶著東西慢慢行走,各方面也都有長足的進步了,希望他繼續努力下去,早日康復。也希望所有類似情況的家庭,不要輕易的放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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