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環島:旅行的意義
沿著民權一路繼續往南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中午。
藍白相間,曾是高雄是最高建築物的超群大樓,封號早已被港邊的八五廣場取代。勞工公園旁,大小不一的彩色風車全在陽光下轉動。對面的民權皇家看不出時間留下的痕跡,但是裡面的游泳池我已經十五年沒去過了。
經過小港機場,也算離開記憶的邊界,對於邊界外的地方,我能記得的部分不多。也因此,我專注在騎腳踏車這件事情上。經過有著石化工廠的林園工業區,跨過高屏溪進新園鄉,再跨過東港溪就抵達了東港。雖然不是鮪魚捕撈的季節,但屏東鮪魚祭大字還是高掛在巨大的牌樓上。可能是中山高加上新建的國道三號高速公路再結合八八快速道路,直達潮州、林邊的關係,十七號省道上顯得有點冷清。
過了東港之後,工廠廠房逐漸消失,養鴨塘跟魚塭開始出現,路邊有些人正在悠閒的釣魚,馬路邊的綠樹叢邊,偶爾會出現前後沒有房舍緊貼的一整列矮公寓,乍看之下,還有點像巴黎近郊的公寓。
除了偶而在警察局或便利商店停下來問路和喝水,我幾乎沒有休息。
經過林邊,到達水底寮,這裡是全長 272.8 公里的十七號省道的盡頭。我回到一號省道,繼續往枋寮前進。
左邊的山旁,銀色腰身漆著橘線的火車正在行駛。右邊隔著電塔與碎石地的海雖然可以看到,不過還有一段距離。
天慢慢的暗了下來,從天空的狀況可以知道,這不是一個能看到夕陽的傍晚。
越往南騎,路面與海岸離的越近,橋樑不斷出現,就算下面的河床總是乾凅的,這讓行程加添了不少難度。
一輛白色的小客車從我身邊經過,一隻手臂伸了出來對我比著勝利的手勢,我依稀聽到她在車裡喊著加油。
這把我從騎腳踏車的專注中拉回現實。
我不清楚已經騎了多久,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專注在保持穩定的速度,調整呼吸與左右腳的力道與騎車的姿勢。我已經慢慢掌握到一點騎長程腳踏車的訣竅與樂趣。
意外聽到的加油讓我有點感動,除了打氣之外,也有種自己並不孤單的意味。
也因為這個鼓勵,我無視於自己速度正在變慢,決心要克服這個很陡的上坡。我強迫自己抬著起腳,使盡吃奶力氣把快要停止的腳踏車往前踩動。
老天保佑,上坡恰到盡頭,眼前出現一個好長的下坡。我舉起手臂給自己打氣,也慶幸剛才沒有放棄。我尋找著剛剛的白色小客車的蹤跡,不過早已不見了。
路旁正準備打烊的咖啡座老闆娘漾著笑容對我說加油。她是一路上第三個主動向我說加油的人,我高興的回頭向她招手。其實人還是需要其他人的,只是或多或少而已。
我開心的放任車子繼續俯衝,開始像飛一樣的滑行,我再也聞不到咖啡座裡的咖啡香,因為我已經滿身全都是海的香味。
如果不是車前袋太重,我會放開握把把手伸直,享受這一場在海邊的飛行。
我會加油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過了枋山之後,夜漸漸深了,遠方的陸地伸入無盡的海岸線,由斷斷續續的路燈看來,等著我的還有好長一段路。我索性下車,裝上頭燈和車尾的警示燈,加上背後的月亮在天空和從海上放出的微光,拖著腳步推著車沿著路邊的白線緩慢的前進。
身後的車燈把我的影子從最遠的地方快速的拉到我的身後。
一台兩台三台四台。
像是連續動作的幻燈片一般,不同線道上的車燈把我的影子投射在不同的路面上。一幕換過一幕換過一幕。
靜靜地坐在天空下的大山,是我唯一的觀眾。
我覺得生命好像真的是一串不斷被拉出的電影膠捲,周遭的燈光則是其他人用不同方式把自己投射出來的放映機,這讓自己在觀賞這部電影的時候,有時覺得太亮、有時太暗、有時寬得讓人看不到全貌,有時窄的讓人看見,有時候模糊的看不見自己的臉,有時候根本沒有畫面出現。
如果我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台放映機,好可以看清楚自己到底在演些什麼。
當又到了下坡路的時候,我重新跨上腳踏車,速度一快,地面上的影子便迅速的被拋在身後,還來不及看清楚便消失了。
我有自己的路要趕。無疑的,對我來說這是更重要的事。
停在楓港的三岔路口前,頭上是一號省道終點 461.547 的號誌牌,左手邊是台九線通往台東達仁,正前方是二十六號省道的起點,右手邊是便利商店。
我進了便利商店。買了一瓶汽水和養樂多,我坐在外面的長椅上休息。
一列軍用車隊在對面馬路停下,皮膚黝黑的原住民士官長,從軍用卡車上跳下來檢查隊伍。當車隊重新出發後,幾個騎著草綠摩托車,後面綁著帆布包,趁著這個時間,在路邊的燒烤攤買著烤小捲。我突然懷念起當兵時和弟兄打混摸魚的日子。
翻開地圖後面的旅館介紹,楓港有兩家旅館,我看了看路標,其中一家就在我的斜對面。我撥了電話,問清楚價錢和有沒有地方可以停腳踏車後,又進了便利商店買了一份滿漢大餐和御便當進去。
從寬廣的停車場停放的車輛可以看出,旅館主要的生意是供台九線上的司機休憩。孩子正在做功課,老闆娘從裡面走了出來,她看我是騎腳踏車來的,所以少算我一百塊,五百塊一個晚上。
老闆娘告訴我,繼續往南走只能到墾丁,不能通到台東,要從楓港走台九線到台東才行。之前有人騎腳踏車環島住這裡,也是騎台九線過去的。
我知道九棚一帶曾經是管制通行的地方,不過那應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地圖上雖然二十六號省道在那裡畫的是虛線,但是從縣道兩百甲和兩百號應該是可以通過的。
而且我不想跳過墾丁,那裡有我很多的回憶,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暗自希望能沿著海岸線完成這趟旅行。
回到房間,把地圖攤在床上,我想著明天該怎麼辦才好。
我決定打電話到查號台。
「喂,請幫我查滿州鄉派出所。」
「永港,長樂,九棚,要查哪一個?」
「九棚,可以順便把長樂的也給我嗎?謝謝。」
我撥了電話過去。
「喂,九棚派出所。」警察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很友善。
「您好,我想請問一下,從墾丁走兩百甲進來,後面到台東的路可以通嗎?」
「什麼車?一般車子都沒有問題。」
「腳踏車呢?」
「汽車可以,腳踏車怎麼會不行,這邊這兩天才在辦鐵人比賽。」
「那 … 再請問一下,如果要你知道哪裡有民宿可以住嗎?」
「我今天在港仔那邊有看到有一家在作民宿,你等我一下,我有抄電話。」
我在電話這頭慶幸,怎麼會有這麼順利的事。
謝過警察先生後,我打了電話到民宿。
接電話的先生只說了喂,聽起來不像是做生意的。
「您好,請問這邊是民宿嗎?」
「對。」
「我想訂明天的房間。」
「幾個人?」
「 一個人,請問要多少錢。」
「一個人六百塊。」
「好,那再請問一下,從墾丁到那邊大概要多久?」
「開車應該半個小時吧。」
「好,那我明天會過去,謝謝。」就這麼的,我放下心,不再擔心路不通的問題,也訂到了明天的房間。
洗完澡後,我把裂開的手指纏上繃帶,雖然手臂的曬傷沒有痊癒的跡象,大腿也還是會痠,但是我已經逐漸習慣,不再像之前幾天的疲憊了。我拿起筆,依慣例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天的紀錄。
翻開高雄縣的地圖,彌陀、岡山、旗山、橋頭、大樹、大寮、燕巢、鳥松、仁武、大社、阿蓮這些地方,我曾經服役時候,因為業務需要,去過這些地方的下級駐外營連和上級業管單位,美濃、六龜、甲仙、茂林、桃源,和同學出遊的時候也去過數次。
而今天經過的林園,則只有在去墾丁的路上經過。
再把地圖翻到屏東縣,除了曾和部隊弟兄到來義烤肉和到東港的東隆宮看過一次王船,還順便到大鵬灣抓了螃蟹外,我只有開車十七號省道、一號省道、中山高、國道三號高速公路、八八快速道路這些通往墾丁的道路。其他地方,我全都沒去過。
拿出蠟筆,我把地圖上經過的新園、東港、林邊、佳冬、枋寮、枋山,連在一起。
如果是當開車,這些地方只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就算是騎腳踏車,我也只踩了四個小時。
佳冬、枋寮、加祿、內獅 … 我把這些車站依序寫在筆記本上。在騎車的途中,經過這些面對著海,依序往南排列的火車站是件很有趣的事。這可能是受了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的影響,也可能是鐵路和海一起出現,讓車站更像遊子的家,也更像過客的驛站。
接著我再寫下車燈和影子像幻燈片的念頭,然後我就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了。
難道是因為這些地方乏善可陳嗎?
當然不是。我相信每一個地方,只要有人居住,必然會有它的興味,不過這個興味是屬於居民的,並不一定是屬於旅行者的。
一個旅行者可能會對巴黎鐵塔難以忘懷,一連去了數次,但一個巴黎的居民不會天天去巴黎鐵塔,這和一個住在台北的人,不會天天去一零一大樓一樣容易理解。
對於居民來說,到市場裡買菜時,小販多送了幾支蔥。去銀行辦事時遇到好久不見的同學。滷了一次味道正點的牛肉。小孩子段考成績進步不少。門口修路的工程終於結束。支持的球隊贏了球或輸了球。哪一家賣場的東西比較便宜。這些都是生活興味之所在。
這是種非居住其中而不能發現的興味。
一種旅行者看來平淡無奇,但居民卻著實樂在其中的興味。
其根本差異在,居民的興味通常是從生活中發現的。而旅行者則通常把興味當作必須,好像非有興味才能拼貼出生活。
「好不好玩?值不值得去?」太多類似的問題,會從這些人的口中問出。
我慶幸現實生活中,大部分人的角色多半是在居民與旅行者間轉換。如果只能在才兩者之間選擇一個角色扮演。那許多選擇當個旅行者的人,可能終將會因找不到興味而覺得索然無味。
不過,對把旅行當作抒解或消遣的人來說,有多少人會想知道深究這些呢?
我記得卡夫卡說過這麼一句話。
兩種選擇:做自己,和安於現狀。後者是一種願望的滿足,因此是怠惰的;前者是一個起點,所以是行動的。
我想把它拿來和旅行作連結。
當旅行被視為非要拜訪些熱門的景點,或是有什麼特別的興味,甚或只是想要離開的時候,其實都可以被歸類於願望的滿足,是件怠惰的事。雖然有積極的規劃與行動,但本質上是件消極的事。
我所希望的旅行,並不是要離開哪裡,或是離開誰,或是有什麼特別的目的,而只是離開現狀的自己,換個角度探索自己,最後回到現狀,繼續做自己。
或許這就是旅行的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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