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得第 28 屆中國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
(原刊於 94.10.11 、10.12 中時人間副刊)
作者: 顧玉玲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秘書長)
◆不能做,就要遣返
送走最後一批人,我們精疲力盡的坐上回國際勞協的車子,半路上,手機就響了。
「這個地方,我們根本不能工作!」是穩重的楊,她的聲音裡全是驚惶:「我們在林口,電焊、鍋鑪、打鐵,沒有一個女工!怎麼辦?」
之後二天,國際勞協所有工作人員的手機就再也沒有斷線過。
「仲介說,我不做就要把我遣返!」
「根本沒有女生宿舍,他們要我住在男生宿舍裡,連洗澡都一起!」
「我的行李都還沒放下,老板就說不要女工,為什麼聘我們來?再把我們解僱遣送?」
「仲介已經訂好機票了,今天半夜就要來接我去機場!」
移民身份,最大的威脅就是處在「隨時可以被遣返」的壓力下,只要人一離境,一切明文規定的權利都無從追討。語言的劣勢、資源的欠缺、政策的自相矛盾,在在使得她們動彈不得。
楊被送到林口的鍋鑪廠、卡洛琳到了鹿港的五金廠、還有人在水泥拌鑄廠、鋼鐵廠、鐵沙廠、大型傢俱廠。112名女工離開自動化的電子廠,約有三十幾人無預警掉入重機械小型工廠。無法進入粗重工作的女工,次日凌晨就被仲介強押至機場遣返,好空出沒有外勞的「外勞配額」以讓雇主重新申請男性外勞。
2003年九月通公布的「外國人轉換雇主或工作程序準則」,第九條中明訂轉換雇主時,應以「公開協調會議」方式,辦理外勞轉出;同法第十條中規定,轉換「應依外國人原從事行業之同一工作類別」。但事實上,外勞雖然人到了現場,卻完全在封閉的資訊下,沒有選擇與拒絕的權利,更別說是協調了。而同工作類別,也幾乎是所有申請廠商照單全收,從麵包廠、碾米廠、到鐵工廠都有。在這個「搶人頭」的買方市場,不管性別、國籍、適用與否,只要搶到手了,不好用立即遣返,雇主就多了一個重新申請的外勞配額,仲介也多了一個與海外仲介公司抽成引進的賺錢機會,而不分青紅皂白被搶走又送走的外籍勞工只有一身負債地回到母國。
一週內,從南到北,果然幾近百分之三十的飛盟外勞,陸續回到三重原宿舍等待協商。有的人,護照、行李都還扣在仲介手上;有的人,機警地以手機拍下勞動現場的相片。沒料到,才為薪資抗爭完,竟又要再為工作權抗爭,而這次對象是不當的外勞政策。女工們指證歷歷、憤怒落淚的外勞影像上了報,勞委會不得不公開承認轉換過程有暇疪,不得不同意一一調查個案,再協調「二度轉換」的可能。
國際勞協耗費所有力氣一一與雇主溝通、遊說,總算讓數十名女工在政策夾縫中破天荒取得二度轉換雇主的機會,經歷了台灣首度稍有文明、有翻譯、有說明、依法行政的外勞轉換作業。楊與萍亞總算如願以償,相約一起轉換到彰化的零件廠,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互相扶持,等半年後約滿返家。
鬥鬧熱走唱隊、賴和基金會 「當賴和深植島民記憶」
《河》專輯發表記者會暨座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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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初夏,一群年輕人組成「鬥鬧熱走唱隊」,製作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音樂專輯《河》,從詞曲定稿、走唱募款、密集錄音、圖文後置到擴大宣傳,夏天結束了,賴和基金會在十一月底正式發行《河》,並由風潮唱片總經銷。
專輯中有以賴和新詩譜曲的〈相思〉、〈相思歌〉、〈月光〉,或改其詩而成的〈呆囝仔〉、〈南國哀歌〉,還有取材賴和小說為歌詞背景的〈稱花-寫予秦得參〉以及〈浪漫外紀〉,而〈前進〉則編自散文〈前進!〉。主題曲也是專輯名稱的〈河〉乃由賴和〈獄中日記〉所發展出的歌,除了呼應賴和本名「賴癸河」,「河」承載著殖民統治下受迫的台灣青年在獄中的苦悶,也象徵命運乖舛的台灣歷史文脈,貫穿整張專輯所要傳達的精神意涵。
12月18日(日)下午3點到5點,「鬥鬧熱走唱隊」將於台北「The Wall」這牆音樂藝文展演空間(台北市羅斯福路與基隆路交叉口,百老匯樓下,公館捷運站一號出口),舉辦「當賴和深植島民記憶」《河》專輯記者會與座談會,屆時,所有參與專輯的鬥鬧熱伙伴們將齊聚一堂,與大家見面! 2點30分 開放入場,前一百名者將獲得專輯海報一張,千萬別錯過了!
記者會後,我們特別邀請到樂評人張鐵志、葉雲平,台灣文學學者簡義明,與《河》的創作人一同進行專輯座談會,嘗試從音樂與文學兩種不同思考角度切入,重新詮釋賴和在台灣文學與歷史的長度與深度,並回頭探照現實當下的台灣,「當賴和深植島民記憶」時,不同時空的你我他,能夠激盪出什麼樣的火花!
希望大家,樓頂招樓腳,阿母招阿爸,鬥鬧熱來聽!
‧時間:12/18(日)下午3點(下午2:30即開放入場)
‧地點:The Wall(羅斯福路四段200號B1,公館捷運站附近,百老匯影城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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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情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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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琳的老板原本很客氣:「我們也是第一次承接外勞。本來想聘個男工,不知道怎麼會排隊等到一個女的。既然勞委會說可以再轉換,當然沒問題!她們外勞也是很可憐啦。」
偏偏勞委會的政策一攤開:「外勞配額轉出,雇主重新排隊」,老板立即改口,信誓旦旦向官員承諾會安排適任工作給卡洛琳,如何也不肯放她走。
「辛辛苦苦輪了好久才抽到外勞配額,讓她走,我們的損失誰來照顧?你們為什麼要幫助外國人呢?我們都是台灣人……」很多老板這樣說。
關鍵在配額。勞委會設了一套勞資互相牽制的政策,為配額只能你死我活,逼得承接雇主與外勞的利益衝突,逼得勞資無法共處,逼得沒條件的人只能鬆手、再無退路,粉身碎骨。
卡洛琳的眼淚直流:「真的,女職員都是坐辦公室的,在現場工作的,只有男工。我不是懶惰的人,在菲律賓,我也在工廠工作,也很辛苦,但這個工作我真的沒辦法做,我和維琪試了幾天,腳都腫起來了。真的,我想賺錢,不是不能做我不會堅持的…..」
雇主不放人,被迫又要回到原廠「安排適任工作」的外勞們,包括維琪,都立刻作了決定:「不必再試了!再做下去只會逼我們自己解約回家。夠了!我再也不想待在台灣。」
唯獨卡洛琳不肯。她睡不著,眉頭深深陷落二道刻痕:「我連從馬尼拉機場到家裡的車錢都沒有。至少要等到飛盟的積欠工資發下來,我不能現在離開!」
這些離鄉背井外出打工的女人,都有一身的勇氣與能耐,得以應付最難堪的對待,與最窘困的處境,可她們的移民身份這樣脆弱、不堪一擊,除了認賭服輸,就只能奮力忍耐。留與走都是豪賭,而卡洛琳的籌碼這樣少:「唉,這個決定是對的嗎?有別的路嗎?」
最終,只有卡洛琳扛著行李,一個人回到她才剛逃離的工廠。
◆再查,再查也是一樣
過年期間,斷續收到卡洛琳的簡訊:「我的工作還好,清洗機器、掃地,很忙,但沒讓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我會忍耐。」我暗自祁禱:「至少,捱到還完仲介費吧。」工人的命運幾乎都是這樣,想翻身是絕不可能了,只能拼命找出路,在結構性的困局中,少輸為贏。
但相安無事的日子不到二個月,掃地的好時光過完了,卡洛琳開始被要求上線做粗重的搬運與鑄造工作。
春節剛結束,她打電話來,一開口就是哭:「怎麼辦?老板要逼我做很難的工作了。我說我不行,領班就一直罵我,說不能做就回菲律賓呀。」
「卡洛琳,別哭了!我們早知道會這樣不是嗎?打電話給勞工局要他們到現場調查。」
「領班一直罵我笨,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很凶…」
「所以?」
「我生氣了,我對他們說:走就走!我不幹了!」
我心中一緊。糟了!外勞在台灣是沒有轉換雇主的權力的。除非是受照顧者過世、原雇主放棄聘用、或關廠,基本上不論工作條件如何惡劣,外勞是無法如一般本地受雇者以辭職篩選壞老板的。外籍勞動力商品的特殊性,在於限業限量限期引進,一律採最低薪資。再如何糟榚的勞動環境,只要不是明顯違法,外勞若要辭職,只有遣返一途,再沒其他出路。這下可好了,工廠原本就想找個男工,現在總算逼得卡洛琳自己說出解約,看來遣返的動作會很快了。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可是我真的很生氣,他們一再欺騙我,而且在那麼多同事面前大聲罵我,好像我是個傻瓜,沒有自尊心。」她說著說著,反倒沈著下來,她知道她沒犯錯,卻要承擔惡果。
當天夜裡,卡洛琳就被送到機場了。抗爭磨湅來的經驗與膽識,卡洛琳不哭了,她進了海關,等仲介離開後,撕掉登機證,逕自找了航警,冷靜地連絡勞委會,要求官方履行過年前承諾的勞動調查,並住進庇護中心等待勞資協商。
台灣官方找來菲律賓在台辦事處的官員,雙方都勸卡洛琳息事寧人,離職書都簽了,就回家吧。
「菲辦就怕麻煩,一出事,只想快把我們趕回去。他們都不想一想,幾百萬的菲律賓海外工作者,每年幫我們的國家賺多少外匯,填補政府財經政策出問題的漏洞?所有的官方都不可信任!」卡洛琳幾乎是不屑的。
「這個案子過年前不是調查過了嗎?怎麼又要再來一次?」地方勞工局也不耐煩了。
「年前說要調任她能負荷的工作位置,年後就換了樣。是你們要卡洛琳先去做,出問題再協商。」
「有的外勞真的很壞,你不要只是聽她單方面說辭,我們台灣的老板和仲介要不要生存?再查,再查也是一樣!」仲介說。
果然還是一樣。調查、協商結果是卡洛琳解約返國,沒別的選擇。一群工人還有集體抗爭、改變政策的可能,一個人又如何形成壓力呢?卡洛琳第三度被送到旅行社,等待一早的班機飛回馬尼拉。當天半夜,她什麼證件、行李也沒帶,一個人走出旅行社,直奔車站。
在北上的夜間巴士途中,她打了最後一次電話給我。。
◆鬆動一點活路
根據勞委會統計,截至2005年五月份止,共有1萬7959名外勞逃跑,其中男性4731人、女性1萬3228人。上個月警方共查獲538名逃跑外勞並遣送出境,其中男性167人、女性371人…………。
卡洛琳會是這連串統計數據中的那一個呢?逃走,由於無法自由轉換雇主,唯有從這個天羅地網中逃走,才能鬆動一點活路。而逃跑,也使她從「拿不到薪水的關廠受害者」,一夕間成為「勞委會與警察局全面通緝的非法外勞」,她從一個汲汲可危的強制遣返處境,被迫藏身到更不安全的非法身份。
我還是會斷斷續續收到卡洛琳的簡訊。她在台灣的某個角落勞動、生存下來,看見警察就害怕,不容易在新的勞資關係中議價,陷入更底層的勞動。飛盟積欠的三個月薪資總算由勞保局代壂發放給所有的本勞外勞了,但外勞部份都被先扣了百分之二十的高額稅款,卡洛琳及其他被迫返鄉的外勞們,都沒機會出面為自己辦理退稅了。我只但願她平安健康,畢竟沒有健保、勞保護身,在台灣是沒條件生病或意外的。
我想著她在他鄉異國艱辛地求生存,一如我認識的許多移民勞工,她們來來去去,從低度發展的國家移動到貨幣價值較高的國家,賺取當地最低廉的工資,學習以有限的資源生存下來,想盡辦法還債、存錢,為個人或一整個家庭尋求更好的出路。這個夢想,不一定會實現,且多半陷入更慘烈的處境。
有時候我會擔憂。當國際勞協又接到逃跑外勞為躲警察而從高樓摔死的案子,我心中不免想到卡洛琳。若真被警方發現了,就束手就摛吧,別反抗了,不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真的,弱勢者只能少輸為贏。
有時候我會放心。想著她好不容易免去仲介巧立名目的高額抽成,好不容易可以自主找工作、換老板,也許真開始存錢、還債了也不一定。卡洛琳一向很會打理匯兌事宜,總能找管道挑選穩靠的地下金融。 卡洛琳奔逃的剪影不時出現在我眼前。我彷彿看見她飛快奔跑時,疾揚的長髮,移動的身形,在初春的夜半街道上,踉蹌前進。再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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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知道得獎的消息時,我們正為了821高雄捷運的泰勞南北奔波。一千七百多名忍無可忍的卡洛琳,終於以集體的抗暴行動震驚全台,SNG車開進外勞宿舍,把窘迫的、堪稱奴役的勞動條件送到大家眼前。而這已經是台灣立法引進外勞第十四年了!
我有幸,長期貼近基層勞動者在有限的條件下奮力搏鬥、挫敗擠壓、長出/或沒能長出力量的歷程。我有幸,共同參與衝撞體制的抗爭,並撕裂般地被滋養與改變。如果我大量使用「我們」作為敘述的主詞,那確實是因為行動的背後是組織性的支持力量,而一起熬夜打拼的素香、靜如、燕堂、醒之、競中…也是作者欄中必須被併列的名字。
記錄弱勢者用力發聲的歷史,是集體實踐的一部份。而得獎無疑會有加倍擴音的效果,獎金對勞協房租的挹注也著實令人高興。真的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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