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環島:國境之南@墾丁
我賴在床上。想著要不要摸黑出門,到龍磐草原看日出。
高出海平面甚多的崖坡,讓天空和海的距離更開闊。頂著強風坐在草原上,紫色天空裡的雲隨著風不斷變換形狀,像是盤踞天空的巨龍,又像出閘的猛虎。配上日出前多變的光線,成了神話故事裡才該出現的場景。
我還記得身旁同伴的臉也都變得陌生,好像每個人隨時都可能披上斗蓬或是拿出寶劍,或是隱身消失不見。
拉開棉被,披了件衣服,我推開門,跨過門檻,站在三合院裡。漆黑的天空綴著滿天星星,還來不及找到北極星、北斗七星和大三角的位置,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冷風讓我又躲回溫暖的被子裡。
我決定不要一個人摸黑騎車到寒冷的崖邊等待日出,那種事還是留給梅超風去作就行了。
再醒來時,白雲在屋頂上,太陽在白雲上,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我騎著著腳踏車在漢寶德教授規劃設計的閩南建築群裡穿梭,好奇的察看每棟建築前的解說。
穎川、西河、江夏、清河、隴西、太原、延陵、彭城、濟陽,據說這是大陸遷台的前大姓的堂號,陳、林、黃、張、李、王、吳、劉、蔡。
我想起了一路上面海的墳墓,上面寫得也正是這些堂號。
墾丁青年活動中心的餐廳,提供著白粥、肉鬆、麵筋、醬瓜、饅頭和高麗菜,放著似曾相識的老歌。
嘴發出高麗菜被咀嚼的聲音,我懷念起參加救國團的時光。
在我的那個年代, YMCA 的夏令營是國小最想參加的活動,救國團的寒暑假的自強活動則是升上高中最想參加的活動,好像非得參加過一次,才算不枉青春。
溪阿縱走、太平山健行、虎嘯戰鬥營,每次總會有機會在大哥大姊的吉他伴奏下,唱著偶然、沒有月亮的晚上 、為何夢見他 ,這些曲子。而最後一天的晚上的活動,還要在萍聚的歌聲裡,掉下不爭氣的眼淚。
現在想想,時間的河還真是有趣,總要在穿過我們之後,才會讓人看到上面倒映出的美麗。
走出仿古式的餐廳,曝曬在大太陽下的溫度計顯示著三十八點八度。
現實是殘酷的。我有種想在這裡多呆一天的念頭。
但一路上的探親訪友已讓我落後原本預期的進度了。我硬著頭皮上車,遠方的地面化成了一灘灘水正在等著我。太陽沒有讓我也化成水,反倒讓水從全身的毛孔離開。
我朝著南方的一大片烏雲接近,也想它能向我靠近,好為我遮住太陽。而雲也真的應允,飄到我的頭頂,天空落起大雨。
唰。像是水落在滾燙的炒菜鍋發出的聲音。
一定有某個地方的植物利用這天降甘霖的機會綻開花朵。
大地迅速降低了溫度,我也淋成了落湯雞,只好躲進船帆石旁店家的遮陽傘下。
點了根煙,我看著雨點在馬路上跳舞。
在台北生活的我一向不喜歡下雨,因為那代表著交通會打結,下捷運樓梯會滑倒,騎摩托車會被汽車噴的滿身水,但我現在喜歡起這場雨,灼燙的馬路下,乾裂的泥土地一定渴望著雨水滋潤。
大海靜靜撫摸著沙灘,沙灘邊的人為了躲雨而離開了大海。
一對男女從海灘越過馬路。男人帥氣的撥弄被淋濕的頭髮,俐落髮型下有一張英俊的臉和白溜溜的身體。女人的臉色不太好,可能是被突然的大雨掃了興致。
男人打開車門讓女人坐在駕駛座旁的位置,接著從休旅車後門拿了條浴巾,彎下腰體貼的幫女人擦乾腳後,開著車離開。
帶給人歡樂的大海難得可以喘口氣。
它應該也會想喝點水吧?
海很大,天空也是,烏雲沒多久便穿過了頭頂,雨也停了下來。我跨上腳踏車,想趁著落下的雨水還沒被太陽收回去之前趕緊出發,不過才到南極國小,正確的名稱是墾丁國民小學鵝鑾分校,地上的雨便又回到了天上。
國小門口一樣有著比出 OK 手勢的核三廠標誌。
我繼續騎,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一百多年來,替海上的人點亮一盞燈,讓他們不致迷失方向的燈塔。
站在露出土地顏色的焦短草皮上,前面是巴士海峽,右邊的淺海是寶藍色的乳水,左邊遠得沒有盡頭的太平洋則藍得深沈。
刺眼的烈日掛在藍色天空的正中,身後的白牆白屋白燈塔邊,被海風吹得鼓漲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和我頭上黑色的帽子一樣,歷經連日的日曬雨淋,都褪了不少顏色。
「這裡就是國境之南了。」我想。
只要一想到國境之南,便自然而然的會聯想到跟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也或許是因為看過了這本小說,才硬要附庸風雅的把這個名號找個地方套上。
否則,國境之南,應該是南沙群島裡,位在海平面下的曾母暗沙。
就算不是,那也應該是有部隊駐守的太平島。
不過那裡實在太遠,如果真要到哪裡才算是國境之南的話,那這個字眼可能永遠都用不上。把這裡套上國境之南的錯誤,也因此好像可以原諒。
我覺得口乾舌燥,所以沒有國境之南停留太久,就出了公園。找了間外面的小攤子,向老闆買了一顆椰子,他選了顆沈在冰水最深處的椰子。
鐮刀劈了兩三下後,椰子水從刀口噴了出來。
我接過椰子,拿了根吸管大口喝了起來。真是顆冰涼的沁人心脾的椰子。
「你騎腳踏車從哪裡來?」老闆問。
「從台北。」我說。
「從台北來喔?騎這麼遠?要騎幾天?」
「今天是第九天,」我說,「不過一般專門在騎腳踏車的,差不多三、四天就夠了。」
是啊,騎摩托車大概要一天半,開車約末半天,坐飛機更只要一個多小時。雖然我常想到墾丁來看看,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沒有出發。
我繼續喝著椰子水,沒有說話。
「等一下要去哪裡?」老闆問。
「要進滿州,晚上要住九棚。」
「喔,那裡風景也很好,等一下路上還有大草原,可以看大海,找一棵樹避日頭,休息一下再出發,中午日頭太焰,不要騎比較好。」
他就這麼和我聊了起來,從他和兩個朋友去牡丹,聊到他和妻子去黃山被挑夫不斷強索小費。
「算了,做那個很辛苦,那個樓梯是滑的石頭堆的,扛這麼重又很難走。要出去玩,體力很重要,你們少年家體力好,騎腳踏車環島,不錯不錯。」老闆說。
「沒有啦,你也很年輕啊。」從他粗大的手指和脖子上的筋肉看得出來,他的體力應該要比我要好得多。
「我七十歲了耶,孩子都到屏東、高雄做頭路,剩我和我太太兩個人留在這裡,就擺擺攤子找點事做,不然生活太無聊。」他進屋子裡弄了一顆自製的檳榔,問我要不要,我點頭也要了一顆。
他把葉子抹上石灰摺好,要我把檳榔咬開後把葉子夾在中間吃,這和我吃過的包葉仔作法不一樣,可能自己吃這樣比較方便。
他用日文招呼著經過的客人,還簡單的交談了幾句。老闆告訴我說他學過日文,但是遇到空襲以後就沒有學了。
「日本人來這裡不太花錢。」他看著回到遊覽車上的遊客說。
「那台灣自己人比較會嗎?」我問。
「也不是,旅行團帶來的都不太買東西,旅行社在車上會交代他們不要買,要買吃的還是紀念品旅行社都有安排好的所在。」紅色的檳榔汁隨著老闆講話時的口水在嘴角進進出出。我用手摳摳嘴角,我的嘴角也有,我渾身又熱了起來,這顆檳榔要比太陽還熱情。
「學生或是自己來的比較會買。」她說。
「喔。」我點點頭,又買了兩顆椰子,一顆當場喝完,另一顆則帶在車上,準備到樹下乘涼休息的時候喝。
離開鵝鑾鼻,往滿州、佳樂水的路是一連串愈見荒涼的上坡路。
我站直身來,一邊調整變速,一邊使勁踩在踏板上。
車子的鍊條應聲脫落。
我下車用肩膀撐著車子,彎腰試圖把鍊條掛好,不過貨架的重量讓車倒了下來。我把車拉到路邊,把行李一一卸下,坐在路邊耐著性子把鍊條掛好後,把手上的黑油抹在地上。
一台黃綠相間的公車從我身邊經過,攪動了空氣。但全都是熱風,而且是絕不吹噓的熱。
我覺得頭頂和脖子都在發燙。背後的痱子也又刺又癢。我想脫下外套,以免被燜熟,不過這樣除了再被曬傷外,我也擔心大風會讓自己感冒。
我就這麼的一邊猶豫,一邊前進。路上除了路標之外,什麼都沒有,直到看到了聯勤,我才鬆了一口氣。
天空也飄來一朵大雲,我停在雲下,勉強獲得一點遮蔽。「說要投販賣機應該會讓我進到會客室吧?」我停在路邊盤算著要怎麼藉故進去休息一下。拿定了主意,我推著車往聯勤的門口走去。
「加油!」站在門口的衛兵對我比起大拇指。
「謝謝。」我舉起手向他敬禮。接著推著車向前跑了幾步,跳上車賣力的踩著踏板。
「奇怪,又在路上了。」我拉不下臉再回頭,只好繼續前進。
龍磐草原逐漸在我眼前出現,我突然想起來龍磐草原,本來就是個草原,充其量只有矮樹,哪裡有樹可以乘涼?
看著掛在車龍頭上,準備在乘涼時要喝的椰子,好氣又好笑之餘,沒想到眼前竟然出現一棟魯賓遜的小屋。
光禿禿的馬路邊竟然會出現一棟樹屋?
那是棟夢幻的小屋。
似乎是在愛麗斯的夢遊仙境裡的橋段。
不知道趕時間的兔子先生在不在?
我懷疑我是中暑了。
確定樹屋確實存在跟裡面沒人後,我把車推進後面的棚子,坐在樹屋裡的躺椅上,沒有乘涼的悠閒愜意,我只想著照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接下來的該怎麼辦。
「是要掉頭回墾丁才好,還是繼續往前騎?」
三兩的遊人開著轎車離開,舉目所及之處只剩我一人。
我真覺得自己是現代的魯賓遜,會在這小屋裡長出滿腮的鬍子。
不過首要之務是得先讓自己的狀況好起來。
我脫下鞋襪和護膝,全身換上乾爽的衣服,用拇指在脖子後面不斷的刮砂,隨著微血管破裂後,頭疼好像消退了點。我挖開椰子,一口氣喝光後,又喝掉半罐的水,終於抵擋不住暑熱帶來的疲憊,沈沈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海風變涼了。我的頭不痛,身體也變輕了點。我起身在樹叢裡撒了一泡尿,感覺又是一條活龍了。
我把行李整理好,踩著腳踏車,沒有冷氣、沒有音響、沒有沙發、沒有窗戶、也沒有太快的速度,順著彎彎曲曲的紅土路,朝草原的邊界前進。
我一直騎到崩崖邊才停下車。
強風在耳際,大海從腳下延伸到天邊,後面的路順著山勢蜿蜒,腳踏車在我的身邊。
我站在崖邊,真的能感覺到天的大、地的大、海的大,和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渺小。
我曾經在課本裡讀過,海南島有個天涯、海角的石碑,我曾經還以為那是被謫至海南的蘇軾,因感嘆景色和人生所題的字。
而今,在光禿禿的龍蟠草原上,沒有石碑、沒有國旗,任何的圖騰符號都沒有。
但一向冷靜,甚至近乎冷淡看待事情的的我,卻真的深深被感動。
眼前的景色、一路上的經歷,和所有的回憶,都讓我發現自己真的深愛這塊無可取代的土地。
我的國境之南,不是小說裡主角兒時幻想的美好地方,也不是曲子所描述的的墨西哥,而是這一望無垠的藍色的海和天。
那太陽之西呢?
就視覺上來說,那該是在太陽西沈入海後,比海更後面的地方。但實際上來說,並不是個真實存在的地方。
「台灣,我愛你。」
離開國境之南,後面的路還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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