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與康明天見面時,我八歲,他十三歲。
康明天是我爸爸情人的兒子。
雖然從懂事開始,便隱約知道爸爸在外邊有另一個家。但爸爸真正和媽媽離婚,是我升上小二的事情。
最初,爸爸每星期天都會接我和妹妹上愛出去玩,帶我們去公園盪鞦韆、吃美味的午餐和去遊樂園甚麼的。每個星期天由早至晚,爸爸都會把節目安排得滿滿地,比住在家裡時對我和上愛更和藹親切。
然後,每個星期的約會漸漸變成隔個星期。然後,是一個月。再然後,爸爸除了搖電話來以外,便很少出現了。
小三學期結束時,媽媽突然問我和上愛要不要去爸爸那邊度暑假。
那時候媽媽問話的神態,像是希望我和上愛會斷然拒絕。
雖然有點對不起媽媽,但說實在,我和上愛對爸爸在外邊的家充滿好奇。
在我想像中,爸爸在外邊的女人,應該是像電影中的情婦般,長髮捲成波浪形,穿著薄如蟬翼的睡袍,腳上趿著滾上羽毛的拖鞋,用長煙管吸煙的女人。
到爸爸的新家度暑假,對我們來說,就像進行一次有趣的歷險和偵探遊戲。
而且,自從爸爸離去以後,媽媽對我和上愛幾近歇斯底里式的關注,也令我們有點透不過氣。
用大人的語氣來說,那時候,我覺得我們和媽媽也各自需要一個假期。
在媽媽帶點幽怨的目光下,我和上愛努力掩飾興奮的心情,輕手輕腳地執拾行李。
出發那天,是個陽光普照的夏日。
爸爸開著我們沒見過的小跑車來接我們。
爸爸好像害怕甚麼似地,沒有上來公寓跟媽媽打招呼。
媽媽也像害怕甚麼似地,讓我和上愛兩個自己乘電梯下樓去。
雖然我們都知道,媽媽一定在三樓的窗簾後窺探著爸爸。
下樓去的時候,我和上愛識趣地顧慮著媽媽的視線,在把行李放進車廂時,努力拖延時間。
媽媽是個無可救藥地死心眼的女人。爸爸去世時,她比寶姨哭得更傷心。不過,那又是以後的事了。
爸爸和寶姨住在郊外的獨立洋房裡,有像外國電影般鋪上了草坪和放著白色桌椅的花園。宛如一個小小世界的別墅區裡有超級市場和附設餐廳、游泳池、網球場、壁球場的俱樂部。
住在這個迷你小世界裡的爸爸,好像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以往在家裡總是以冷淡的背影坐在沙發上看報和喝啤酒的爸爸,與悠閒地把雙手插在休閒裝的褲袋裡走下小跑車的爸爸,分裂成了另一個我全然不瞭解的他在存在。
那時候,我才第一次發現,被我稱作爸爸,對我來說性格有點模糊的男人,同時擁有著與我全然無關的人生。
原應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卻一直沒有發現。
寶姨是時裝雜誌編輯,蓄著像男生般的短髮,在家喜歡穿寬大的襯衫和牛仔褲。
第一次見面,寶姨沒有預備甚麼哄小孩的糕點,也沒有堆滿笑容迎接我們。
寶姨對待我和上愛的態度,總是稍稍帶一點距離,在淡漠和親切之間,很自然地與我們像朋友般相處。
搬進爸爸和寶姨的家度暑假,有點像到了國外的家庭旅館小住。
像是為了補償甚麼,爸爸對我和上愛特別好。他和寶姨上班時,總是留給我和上愛很多零用錢,為我們準備好俱樂部會員的附屬卡,所有遊樂賬單只要簽個名字,便會直接結算進爸爸的賬戶裡。
爸爸和寶姨像是主理這家庭旅館的主人,我和上愛是來度假的客人。大家都懷著度假的心情,客客氣氣地和樂相處。
唯一的例外,是康明天。
爸爸早已告訴我們寶姨與前任丈夫有一個兒子。
『明天,跟澤愛和上愛打個招呼呀!』第一天的晚餐桌上,寶姨對垂著頭走下樓,一聲不響地拉開椅子坐進晚餐桌的兒子說。
康明天沒有抬起眼睛,像魂魄掉了在別處般,朝我和上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康明天的左邊臉頰有像胎記般的暗影,像一片淡淡的薄膜伏在臉上。
粗硬的黑髮有點亂蓬蓬地豎在頭頂,個子像竹竿般高瘦,穿著白T恤、牛仔褲,外罩袖口已稍嫌太短的藍白格子粗麻布襯衫。
濃眉大眼瘦長臉,五官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如果好好洗一把臉和把頭髮梳理一下,可能滿有個性也說不定。唯一的缺點是肩膊很窄很斜,加上那竹竿子身形,令一顆頭顱看起來稍大。
『明天,待會帶澤愛和上愛看看你的動物園?』寶姨夾著青菜放進飯碗裡問。
『明天在閣樓裡養了五頭狗!』爸爸像覺得很好玩地說。
啊!怪不得從踏進這家裡開始,便覺得有股特別的味道。
『狗不是應該養在花園裡嗎?』上愛問。
康明天沒有搭腔,以一臉專注的表情拿著筷子夾起飯粒送進嘴裡。
『不知跟他說過多少次了!只會抱著狗睡覺的話,會把女朋友都嚇跑!』寶姨像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兒子很奇怪般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我和上愛互看一眼,拚命忍住想笑的衝動。
實在很難想像這個高頭大馬的男生抱著狗睡的模樣。
『明天還是幼稚園生的時候就很頑固,那時他三天兩頭就把流浪狗抱回來,我們不准他養,他就一直哭。念小學時,我們拗不過他讓他養,結果那小狗一直在屋裡撒尿。他爸爸氣不過把狗抱到花園裡,還親手做了很漂亮的狗屋。結果啊,早上醒來的時候,明天也跟著狗睡到狗屋裡去了!實在是個令人頭痛的小孩!』寶姨像覺得很有趣地笑著說。『你爸爸啊!說不定是受不了你,才會跟別的女人跑了!』寶姨看著康明天,再次以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語氣說。
餐桌上有幾秒鐘微妙的沉默。
我想那時我和上愛也在心裡想,或許爸爸也是受不了我們姐妹倆才跑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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