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助教在合奏課點名,宣布『安上芸,三次沒到,死當。』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也許出事了。全團的人也都在竊竊私語,這麼重、又抓得這麼嚴的課,真被當的紀錄其實並不多,因為這是四年必修,任一學期被當就得延畢啊!
下課後我隨便抓了個一年級的學妹,一問之下才知道小安已經有整整兩個星期沒有來學校上課了,連一對一的主修課也沒去。這段時間內我分別到兩個樂團裡去當槍手,甚少到系館露面,以至於今天才注意到。一年級的學生課是很滿的,再怎麼算學分也有二十個以上。『她也沒有請假喔,沒人知道她怎麼了。哎,曠課單一定接不完。』學妹一臉不解:『實在奇怪,她是連早上第一堂都不會遲到的人耶!』
舞蹈鑑賞課時我問文文,她一樣沒有小安的消息。文文說,自從小安去了高雄,就一直聯絡不上她,到今天正好兩個禮拜。文文擔憂地問:『妳確定她有回到台北嗎?』
我用力點頭,當然。我陪她買機票,親眼看她入了關才走的,我說。那天從音樂廳回到家,盥洗完已經是十二點多,小安說她肚子餓,於是我帶她到家附近專做消夜的餛飩攤吃餛飩湯。一面吃的時候,她忽然告訴我,有急事必須明天一早趕回台北,有多早的飛機就坐多早的。我說這麼晚才休息,還是不要趕早班的飛機吧,好好睡一覺比較好。她卻一刻也不願多留地拒絕了。隔天星期日,起了個大早,就送她去機場,她下了飛機還打電話給我呢。我則在高雄又多待了三天才回台北。
聽完我的話文文默不作聲,摘下眼鏡用手抹臉,不安之情溢於言表。
我問:『哪裡不對了嗎?』
她搖搖頭。
『也不要太擔心,馬上就要期末考了,她總得回來考試的吧?』我不太有把握地說。
『最好是這樣。』文文咕噥道。
老師突然走到我們這區來。
『同學……』
『老師!』文文打斷她。『我肚子不舒服,可以去廁所嗎?』
老師有些吃驚。『噢……當然可以。』
小安的失蹤在系上是個新聞,卻成不了話題。大家不是沒興趣談,可是完全沒背景材料,沒有預警,沒有可疑的動機、原因、或不尋常的言行。勉強能算上的是音樂會那晚,可是,一束被扔掉的海芋代表不了什麼訊息。更何況除了我之外也沒別人看見。總而言之,一點線索也沒有。
我擔心起來,難道她到了台北卻沒回到家?會不會在路途上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仔細想一想不太可能,雖然小安是自己住,但與其他家族成員同住一棟樓,怎麼說也不算獨居。如果兩個禮拜沒回家,她叔嬸不可能不打電話來學校問。
小安的手機一直關機。我決定自己查證,便到系辦公室把來意說了,問助教是否可以調出小安入學時填寫的學生資料卡給我看。我知道小安自己住的地方不會有人接電話,必須直接找她的緊急聯絡人。助教也覺得學生沒來學校,家人也不來電話的情況頗不尋常,調出卡片後便直接用辦公室的電話致電小安的緊急聯絡人──小安留了她嬸嬸的手機號碼。
我在旁邊等,聽見助教對著電話說,噢,喔,是這樣啊,好,那沒關係,校方只是要確定學生沒出事而已……下次有這種情形叫她要先通知學校。好、好,不會,拜拜。掛掉電話。
『怎樣?』我問。
『說是家裡有點事。』
『她沒有休學吧?』
『沒有。』
『可是期末了,她有科目被當了呢!』
『她嬸嬸說學校的事他們會處理。』
看來是問不出什麼別的消息。不過能確定的是,小安有回到家,沒有休學,期末考時應該會出現吧,我安心多了,向助教道謝後走出系辦公室。
氣溫一天天高起來,夏天來了。我那間寢室的混亂慢慢消失。我寄走了大部分物品,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其餘的也大致裝箱。聲樂室友的衣服被她分批帶回家。她有修教育學程,畢業後要直接去實習。面對慢慢淨空的房間,戲劇系室友顯然不太習慣,她的書不再安分地待在書櫃裡,開始更加張狂地到處擺,桌上、電視上、地板上、甚至浴室的洗手台,像是要對抗那即將降臨的秩序。可是憑她再怎麼亂,也都蓋不掉這個房間裡馬上要各奔東西的氣息。
一天聲樂室友在打包最後一批衣服的時候,戲劇系室友靠在衣櫃旁,說:『妳去當老師,這些漂亮的禮服、上台的行頭怎麼辦?』
『不知道,也許沒什麼機會再穿了。』聲樂室友說。
『啊──唉。』戲劇室友打了大呵欠,回她的位子上繼續寫劇本。
東西一少,寢室的透光率似乎就提高了。特別是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夏天的日頭打進來,率直的光線被高溫蒸得水溶溶。我偶爾這個時間待在房間,就打開紗窗到陽台站站,或直接躺在窗前地板上,一面喝蘋果汁一面想了很多只有頭沒有尾,甚至是只有中間,連頭尾都沒有的事情。我吸著六月濕熱的紮實空氣,閒散卻又沉沉的。一種『未來似乎已經底定,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的感覺。
小安一直沒有出現。
家裡寄來那天音樂會的錄音。我和阿耀一起聽了,交換一些意見。聽到三重奏的部分,大提琴的聲音從音響裡傳出,我們望了彼此一眼,默默地讓它放完。
期末考已陸續開考,小安這學期的學分勢必要全部重修了。『哪有人就這樣不見的?』阿耀嘴裡一面唸一面拷貝錄音。
每年畢業典禮之前,系上會先辦送舊晚會。既然是晚會,當然就是『通俗晚會』啦,雖然是音樂系,但節目絕對是跟『古典音樂』差很遠的。總之就在系中庭,叫來外燴,一、二、三年級學弟妹唱勁歌跳熱舞,或是演個短劇、模仿秀之類的,好不好看那倒不一定。不過人多就是這樣,一起鬧,一起笑,起鬨的時候一起起鬨,噓的時候也一起噓;旁邊搖起來就跟著搖,喊什麼就呼什麼,很容易的。對了,還有喝啤酒比賽,每次都被說沒創意,可是我唸的那四年卻是年年都有。
年年一鬧,鬧玩散場。有同學把學士帽丟在琴房裡。
晚會結束後,我很意外的在停車場遇見劇設系阿欣。她說她正要到工廠去跟同學趕一個大型佈景的作業。
『欸,對了,你們那個大提琴小安搞什麼呀?』她咬著一支棒棒糖,口齒不清的問。
『怎麼?』
『古古怪怪。她不唸了是不是?』
『有人說她不唸了嗎?』我嚇了一跳,趕忙地問。
『她把琴丟在我們家門口欸!連琴都不要了,還唸嗎?』
『琴?什麼琴?』
『就,就真的琴啊。文文沒告訴妳嗎?』
我搖搖頭。有一陣子沒見到她了,我說。舞蹈鑑賞的報告已經交出,而畢業生可以不用去上課了。
『不用說妳,我跟她住一起也很少見到她,她最近大概都早上才回來吧。』阿欣輕描淡寫地說。
『她都在幹嘛?』我吃驚地問。
『誰知道,她說她在趕期末作業,每晚都背琴出去。好笑吧?她可是美術系耶!』
『那,琴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就一天早上一打開門琴就在門口啦,還有一塊錄音帶。夠古怪吧?』
『竟然有這種事……』這實在超出我的理解範圍。
『你們一把琴,沒上百個萬,也有數十萬吧?』阿欣一臉『真是了不起』的表情,然後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試著把目前所知道的事情兜在一起,可是怎麼想也想不通。小安不能來學校,是因為家中有不可抗拒的外力介入?是什麼事情呢?而她怎麼能如此輕率地把琴留在文文家門口?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這麼做?而且,沒有人聯絡得到她,她也不跟任何人聯絡,顯然是刻意的。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心裡挺不是滋味,小安實在很不夠意思,幹嘛這樣?遇到困難,明明有朋友,卻做出像沒有朋友的舉動。還記得要離家求學的時候,爸爸說:『出門在外父母不在身邊,發生什麼事情,就找師長、朋友談談,就算得不到援助也多個主意,悶著對事情是沒幫助的。』小安那麼早就獨立,這個道理應該懂啊?當然,我也知道,很多事情說出來未必有用,可是人在心中最底最底的地方,總有一絲期望吧?期待被了解、期待被解放、被拯救、被發現,或是期待某個答案、某種結局、某種出路……怎麼形容都好,就是這一絲牽掛,我們才繼續過著每一天哪。在生活中,沒有什麼事情是能夠躲掉、或是逃開的,小安小安,妳知道嗎?
我發動機車,騎上夜路回宿舍去。小安留琴,像是在說她不回來了。那,去哪兒了?竟然不告而別。
不告而別!是有話說不出?還是來不及說?或,無話可說?
那感覺像是心裡有什麼東西墜著,細細地往下垂去不能遏止;像是一顆小石子滾進深湖裡,無聲無息,除了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就只有不斷地下沉直到被幽幽吞盡。我有預感,將會有一場全然的默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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