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傑維恩
親愛的姥姥: 氣象說明天會下冬季的第一場雪,我很想試著拍些影像給你,證明我已經踩在英倫的土地上。 妳曾經說過,如果可能的話一定要到英倫待上一陣子,好好地體驗這個日不落國現今的面貌。妳說妳多想學會一些英國腔,老是被認出滿嘴的美式英文,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可是妳到底沒能真正來過英倫,這裡如妳所說的!的確是個充滿血腥氣味及吸血鬼故事的城市,我意外在倫敦的舊書店找到幾本吸血鬼的古書,我想妳會喜歡,有幾本就有著如百科全書一樣稠密而紮實的內容。我確信妳會屬意這些書籍,可是我無法買下它,我無法把它們送到天國給妳。可是我還是要告訴妳,讓你知道我有這份心意。 也正如同妳所預料的,英倫果真是個女權高漲的國家,人們對於女皇的崇敬無關於性別。妳說妳因為出生在台灣,而只能屈就於那些可悲的兩性關係。這話我聽了好幾年了,一直無法真正深刻體會,但是來英國短短的三個月內,我才發現那時的妳是多麼孤獨地說著這些事情,因為即便那時熟讀女性主義的我也無法真正體會。 想到這裡就為妳感到委曲起來。 我聽過許多妳的深度旅遊故事,但受益最多的是俄羅斯。聽妳說著斯拉夫民族的文學、他們所信仰東正教、館藏驚人的隱士博物館(Hermitage);也聽妳說著在俄國踩破一雙鞋、沒有熱水洗澡的故事......。後來錯綜複雜又讀了一些關於俄國的書,還有一些妳的論述,零星拼湊著我對於俄國的印象,這些居然也足夠我與這裡的俄國同學侃侃而談。 我想妳的確是適合那個國家的,就如妳形容的有一些頹廢一些華麗。 妳熟稔不已的東歐。我即使不曾到過那些地方,但是我在英倫的同學的確有少數幾位來自東歐。我總是滔滔說著自己的對東歐的一些看法,讓他們對於我這個台灣來的學生驚訝不已,其實我僅不過把妳對我說過的話,試著再說著一次而已。 姥姥,我算過日子,妳氣喘病發離開的那天,我莫名有了不祥的預感。我跟阿正說,我應該去看看你,妳消失了有一陣子。但是我還是沒有真正到妳仁愛路上的公寓去看妳,妳總是這樣,沒有預警地辭去工作;沒有預警地出發去旅行,有時就將自己藏起來,讓妳身邊的朋友緊張地發著慌。但是有時妳又會密集地需要我們,嚷著要我們陪妳連續幾個晚上不睡覺。 妳葬禮那天,很意外來了一些人,讓我見識了妳交友的廣闊,這些人和妳之間都有著不同的故事。 但即使平常和妳嘻笑怒罵慣了的耗子,在那天還是痛哭失聲。 那群被妳戲稱為海盜及馬賊的朋友,在妳離開之後幫你做了很多事情。我們常覺得與其繼續嘆息,不如就用實際的行動去掛念妳。所以阿正把妳那個荒廢許久的網頁重新整理起來,並且以妳的名字註冊了一個網址;妳妹妹在奔走幾間出版社未果之後,就自費幫妳在網路上的文章自費出書,妳的海盜及馬賊朋友人人皆可以拿到上下兩冊。 但是還是有一些人並沒有來。例如妳那幾位在演藝圈叱吒風雲的友人、妳的那位主播男友,或是一些妳在美國求學認識的達官貴人子弟。妳總是呻吟著貧窮及病痛,但我不得不這樣說妳,妳身邊的朋友來來去去無數,但是妳與那些高貴的權力關係總是荒蕪。只能註定只能跟我們這些小輩一起度過。 也許氣派的妳耍了什麼把戲,後來的幾年那幾個藝人跟妳的主播男人都相繼過氣了。 妳記得嗎?妳曾經在〈欠罵的窮人〉這篇文章中提過我,而且形容的極為貼切。 奇怪我開始漸漸發現,每次貧病交迫的時候,來雪中送炭的這些好人,大都不是啥有錢地人。那有錢的人啊,玩樂的時候用力玩,到有事的時候,就忙碌的忙碌,裝沒有看到的裝沒看到(最常見的藉口,例如:算命的說我今年不能去醫院等等),只有小小的一撮人,會高抬貴腳來探探病。至於沒錢的呻吟,他們更是突然會選擇性重聽。 也許,這真的不是選擇性重聽,只是他們真的不能相信也不能了解,世界上有人可以一貧如洗。 所以說,貧窮的人是活該的,他們窮是因為他們過於慷慨。 我有一個朋友,真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他窮到鬼也怕的地步,但是你去了他家,要是說:「唉呀!你這把梳子好漂亮!」他馬上就會說:「送給你。」 妳描述我的那年,我們兩人幾乎同時被貧窮吞噬。只是妳並不清楚,妳離開之後,我房裡的梳子似乎並不容易送出去了,我已經很難再找到值得慷慨對待的朋友了。 那時候需要朋友金援的妳,總會在打過幾通電話碰了釘子之後才想到我,因為妳熟知找上我只能去小麵攤填飽肚子,沒有機會上大餐館。我們常在妳工作的電視台下面用餐,那是一家隱身在光復北路的小麵攤。我們不可能有什麼太豪華的選擇,但是對我而言,每次同妳吃飯都是教人異常興奮,我只有負責微笑、點頭及埋單,就可以換取妳的故事,那是很划算的交易。 姥姥,妳用青春換取而來的故事並不廉價。住在英倫的我,經常必須要壓抑住自己突然跳動的脈搏及情緒,因為許多妳曾經提過在當時我覺得荒誕的言論,卻陸續應證在我的生活上,並讓我對這個世界的價值觀逐漸成型。在天國的妳可能無法對我的說法提出反駁,或者妳根本不想反駁。我覺得這個世界對妳太差,對於能夠自信昂頭走路的妳無法容忍,所以只能任由妳在拍著翅吶喊直到妳聲嘶力竭。 原來曾經住在台灣的我,也曾經用過那些狹隘且自以為是的看法來評斷妳。 還記得我在二○○一年採訪過妳,藉著雜誌的資源讓妳出一下鋒頭。當時我問妳,如果給這篇報導一個標題,妳會怎麼下。「視凡人如敝屣,萬紫千紅同一窟,燈紅酒綠齊開罵的網路女魔頭!」妳這麼回答著。 再過了這麼多年。姥姥,我發現這是最適合的標題了,真是服氣妳當時的遠見。 妳常常說妳被批評為假洋鬼子,只因為妳無法認同小孩一定要聽大人的話、女人一定要順從男人......,妳相信「只有錯的人該聽對的人的話」。但是妳卻莫名出生在這個年代及環境。 但是姥姥,我是真心欣賞妳的豪邁,每回讀到妳在電子郵件下方那詭異的簽名,我都忍不住發笑,那簽名檔是這樣寫著──「朕雖是女流之輩,但朕具有與朕君王地位相襯的,智慧與勇氣。」上天給妳女人的身體,真是太委曲妳了。 我們把這個世界平靜的假象看透了,也許只能躁鬱著窩在這裡悶不吭聲,或是跳出來喊出一些聲音。這兩個決定都挺艱難不是嗎?所以妳就閉上妳疲倦的眼睫,把這個難題留給了我,所以我說,認識妳不是一件很值得雀躍的事情。 在出發前往英國期間,能託運的單件行李以二十公斤為限,因此許多前往英倫唸書的海外留學生,總是緊皺眉對於所能攜帶的物品錙銖必較。我卻是騰出空間放了妳的書。 妳在生前散亂地在自己網站上發表了一些文章,我們幾個熟識的朋友都覺得妳特殊的性格及文字若是跟著妳的生命一起歇落,難免可惜了。 在妳離去的那年,我們的確想盡法子四處尋找出版社,但是唯一願意允諾出版的出版社,在二○○四年就不堪虧損而倒閉了。出版的事情延宕到二○○五年,最後妳的胞妹選擇自費出版,並在我離開台灣前的一個禮拜透過MSN找到我。 「希望來的及在你出發前去英國前,寄到你的家裡。也許你能帶在飛機上看。」妳妹妹這樣說。 這兩本各三百頁左右,封面一黑一白的上下兩集的書籍,就是唯一獲准進入我行李的中文書。我搭乘的飛機在香港轉機,長途飛行十多個小時之後降落在倫敦希斯路機場。整段的航程當中,每讀起一段文字,情緒就不斷地攪動著。深怕太快讀完兩本書,每讀完短短的一篇雜文,就閉上眼故作沉靜地小憩,但是那些許多年前發生過的回憶其實在腦海裡爭相併現,久久無法平息。 妳總喜歡叫我傻B小傑,似乎除了妳,也再沒有人在這麼稱過我了。我傻是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太善良,可是妳知道嗎?妳也傻,妳太早看透了這個世界,了解了太多難堪,所以來不及記住這世界的美好。 在下雪的前夕,英國的景致突然深邃而凄迷。 我想趕在下雪之前出發前往海邊,好好記住那日落的精緻,如果你也想瞧瞧那日落,何不試著透過我的眼呢,順便讓我的眼帶著妳看過這日不落國的興盛起衰。在課程結束之前我會試著旅行,如果妳願意的話,再跟著我的腳步。好嗎?
傻B小傑
關於「我在英格蘭南方小鎮」這個專欄: 很喜歡《擊壤歌》,小蝦是活脫浪漫主義者,他正視自己的情感,或許他真有些過於天真,但是他將青春的況味,對於生命的熱忱毫不保留地表現出來。 也喜歡《深藍色與27號》中的27號,她紮起來的馬尾就像是一枝飽含著墨汁的毛筆,一揮毫就要全場驚艷。有朋友說我很勇敢,畢竟年紀也老大不小了。27號給深藍色的信中曾經說過,「以為那時還年輕,於是放縱自己讓勇氣倔強。」我一直以為我還很年輕呢。 大概是讀了喬叟的Canterbury,覺得英國是個故事很多的地方。又讀了狄更斯、夏洛蒂......,覺得英國應該是四處都飄著文學的氣味吧!傑維恩在二○○四年九月,離開了在台北的工作,出發前往英格蘭南方,一邊唸書一邊玩耍。
在你和小庭之間,你恍惚中看見十四號的身影,他那雙深邃的眼像是鑲進寶石似的,沒有任何光線比他更為耀眼。而他就坐在你和小庭之間。你順著十四號雙眼的光,發現壁上那幅畫,你看見了畫中的紀念碑,那畫作的名字是「我把青春鑲在碑裡」。這是你第一次強烈的感受到,自己竟然強烈渴望遇上正從醫院逃出來的二十七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甚至你一直深信二十七號將會出現,踩著淡淡疏疏月光而來;順著你的方向而來,她會轉身坐下,在你左右。......《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