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玉峰
老天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操兵一次台灣人性。台灣道道地地是生命演化故事中,最具戲劇張力的蛻變活道場。
1999年9月21日凌晨1點47分,地牛猛爆翻身,逆衝斷層線上緣迸裂處,瞬間形成鬼域,南投中寮鄉正是原爆核心區之一。黃淑梅導演在暗夜驅車南下,連續以3年時程,留下台灣歷史的一些鮮活切片,剪接成漫長的3大輯。現今躁急的台灣人也許難以一次嚥下這些場景,然而,所有台灣人都是演員,每分秒都刻正扮演著續集。
這是一部有聲的「默劇」,因為,如果將台辭去除,如果將現代衣著去色,三、四百年所謂在台華人開拓史,反覆上演同樣的劇碼;我個人直到活過半個世紀之後,直到親身走過9.21的傷痕之後,總算看透這個被詛咒的島嶼;我年歲愈增,看得愈深、愈客觀之後,所思所考所感所悟,愈被時人看成主觀,視同偏見,因而愈老愈沉默,如同看這部「默劇」,我渾身從心底到毛髮,無一非痛楚。
畢竟是「記錄」片,「導演」被迫去選擇若干主軸,且隨時空流變,逐漸抓出脈絡,形成貫串故事的核心,我只簡略描述第一集的內容。
故事的序幕,從台北到中寮永平街,目睹一片斷垣殘壁、破碎山河,以及帳棚旁,流浪在台灣島的台灣人;而「永平街」正是最大諷刺的弔詭辭,這條中寮政治中心、商業中心、聚落中心,匯集歷史與現今的繁華及毀滅,9成屋舍倒塌,58人死亡,曾經,它是香蕉王國的市集,充滿聲色與墮落,也曾經是水稻原鄉的街肆,一片農林王國的溫柔鄉,事實上,它永不平靜,恆不安定,故而謂之永平街。在一片黑漆漆的街景下,流行歌響起:想起故鄉,眼淚就掉下來…,而災後如何?一個中年人回答:我覺得我現在只有25?,一切又要重新開始。這就是台灣的宿命?!
全「劇」往下鋪陳三大主軸、一大基調,即永平街等各地家園的重建、土石流及防災遷村,以及福盛水圳所代表的在地自主文化,乃至新社區意識的覺醒與行動;一基調即災民(或台灣人)暨其整體文化的映象;另一方面,全「劇」亦可解讀為三大主角人物及一大基盤的文化互動史,即所謂政府或鄉、村長及公務人員、外來贊助人士(最主要核心人士如喻肇青教授、馮小非小姐等團隊或個人),以及在地菁英人物如廖學堂等人;基盤則為災民等。
事件或現象主軸與人物主軸交織「劇情」發展,此外,另有隱藏式主軸及人物潛蟄劇中,也就是台灣土地及歷史發展下的社會變遷,壓縮時、空錯亂的大斷層,及其複雜癒合與再分裂的時代落差,或種種有形、無形的傷痕史,此間,最鉅大的隱藏人物即黃淑梅導演,一個觀察員、投入人、選擇者、詮釋師,但她不是懸絲人,她的情感與理智、責任心與敬業狂,在在無形中,編織脈絡中,隱隱約約、若有似無地,交代這部台灣斷層史、斷代誌。這部分,將是探討《在中寮相遇》最有意思的「劇外」,也是「劇中」的核心議題。然而,此面向若欲探討,可能得同時討論「全景」在9.21大震之後的系列作品,始能釐析若干特徵與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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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街的重建,牽涉政府法規之都市計畫更新案、土地產權、規劃能力、人民意見等等,包括歷史沈?、古老問題的累積,一次地震恰巧將之全數出清,原本正可迅速解決的現象,且一舉脫胎換骨,卻在官僚無能、權力把持之下,讓外來完全義務幫忙的喻肇青、楊瑞禎等團隊,耗盡心血、折衝再三,始終扣不到關鍵或門路,好不容易在大震4個月後,在軟性熱情人物馮小非的柔調攻勢下,說服鄉長第一次參與了喻肇青同災民的會議,責成鄉長「讓」喻教授撰寫「中寮鄉綱要計畫」,但鄉長強調,喻所作出的「只是一個計畫」,還有其他可能性計畫云云,事實上,此一主軸案例,舖陳的就是台灣政府的能耐,所謂公權、統治力在台灣具體的施政水準。
冗長的行政陋規,完全輸在一個「行政文化」現象,包括後來從地方到中央的層層疊疊障礙,其實答案早已寫在稍早廖學堂無奈的閒談:「不要鄉長、不要縣議員,中寮會更好…」,在他隨意列舉的公共事務弊病、買票文化等等,觸及的正是台灣數十年來,愚民、常民酬庸價值、反理性情緒、專制奴才、買辦文化,無意識的無政府主義之下,套上民主代議制度外衣,所產生的陳年國病。
而紀錄片只是寫實地記載冰山小角,卻足以薄刀似地,一片一片削割起血肉,當然,隨著觀眾不等程度的理性、正義濃度,而痛楚程度天差地別。一隻被電擊的狗,重創的頻度及強度增加至臨界點之後,再大的重擊,狗兒一動也不動。台灣人,某種角度下,正是那隻「習得性無助感」全然放棄的垂死狗。不要忘了,官僚、災民當中,同時也生產官僚及代議士。
第二主軸描述位於山系反插坡的中寮鄉,強天所難的土地利用、天災地變,所謂土石流的風險之下,防災及村民百態,且穿插災民自力救濟,以及官僚勘災的無奈或心態。
此由第一集中上段,和興村崩山地區的伏筆訴起,主人物之一的呂春寶夫婦,乃靠山吃山的代言者之一,葉萬年村長代表負責盡職的公僕行徑,場景則為觸目驚心的土石橫流、山崩地裂;而且,在看不出存有何危機的青蔥檳榔園下,2000年2月21日,另一地區福盛村的一戶山舍,被天外滾來的巨石,砸死一嬰兒的祭拜場景中,將張力拉到若無其事的悲慘,而達高潮,乃至於爛泥洞穴中小黑狗的驚悚,舖陳這場人同天爭的劇情。
這條主軸牽扯的,正是百年台灣無解的死結,也是我個人投入環運20年,一輩子探索台灣自然史、開發史,以及人地關係的神經線,但我只能啞然。
我在9.21之後,中寮的勘災調查過程中,目睹9.21大震滾落的巨石,恰好與上次大震滾落的巨石並陳,老一塊岩面上長滿地衣、苔蘚,新一塊呈黃土色,兩者恰成鮮活對比。凡此歷史崩落區、崩積地,總成中寮的先天地土,這裡本來就是超級危地,反覆創造繁華與終結的劇碼,也形成台灣人人地關係的常態,或所謂台灣文化的溫床;我在紅菜坪,反插坡山稜頂下,記載3年變遷,2層樓大巨岩砸在一塊3分地的菜圃,從崩裂、蝕解,到長出山黃麻、五節芒次生林,以及擔任丑角搗蛋的所謂「生態工法」,扮演著政府公權歷史的無知,及其無知惡質的歷史。
《在中寮相遇》記載,檳榔、香蕉的窘境,一卡車血汗代價的香蕉賣了1,900元;依附檳榔的江大川,5名子女先後死於非命,在破敗工寮中,無能算計好價、歹價,只能平實而活,一切看天、看地、看人、看時機,等待完全茫然的未知;一間古老破舊的工寮內,老婦興爨,鍋鏟炒煮著我們共同的原鄉及歷史,收音機播放著傳統佈施「文告」,一幅貧窮文化的幽暗油畫。
我在口訪中得知中寮土地變遷歷程,其與其他台灣山地如出一轍,荖葉興起全山爭種,梅價高揚一窩蜂跟進,檳榔獲寵滿山雲集,香蕉、生薑…無人記得何時生變,一場豪雨家破人亡,市場蕭條血本無歸,山中做田人早已養成特定價值觀,反正「船破海沉底」、「菜蟲菜腳死」,個個在國土危脆、恆無穩定、福禍看天的環境下,生死一瞬間,而且,悲劇太多,只能養出黑色的幽默。山中家禽、狗兒肥壯,問他餵食何物,呂春寶回答:我們這兒空氣很好,牠們都吃空氣的!
雨季一來,挑起棉被、家當,走向空空蕩蕩的組合屋,「家」在台灣,好比天地組合的場場家家酒。不是災民不遷村,他們唯一在意的,下餐吃什麼?
其實,貫串「全劇」的,台灣發展史的背景。農業時代之後,工商都會化,年輕力壯者競相離鄉,山林人口急劇老化,老弱殘兵、無一技之長或特定原因者困守鄉野,他們往往與現代隔絕、知識貧弱,人際關係停滯在古代,古老的不幸尚可在此生根,他們微薄的所得,來自不穩定的土地,墨守著傳統的迂腐與慣習,於是,提供都會現代化能源、電源的「南電北送」中繼站,1984年台電選中中寮鄉,高壓變電所以及密如蝟毛的大電塔,遠比檳榔還茂盛,在空中畫大餅的「騙術」奏效之後,土地大量變賣,無形電磁波網全盤籠罩,「死田螺爬不過區」,固守家園者如是說。
尤有甚者,都會化、現代化的終極指標-垃圾,大量湧進,義和村神不知鬼不覺地,於1991年充當區域型垃圾掩埋場,且垃圾掩埋場第二期計畫更於1998年欲強行進駐,逼得村長與廖學堂等挺身抗爭,而從此與毒污結下不解孽緣,村人的反應除了怨天尤人之外,自嘲鳥不下蛋惡地,「窮人聚無某,沒法度」!台灣歷史變遷中,成就今天光鮮亮麗、名牌豪宅的背後,龐大、世代透支的社會成本,數十年來悄悄地灌注在窮鄉僻壤之間,從未得到任何充分的平反。
於是,一群群都會化的棄兒,徘徊留連在災區,政客們只在數年一週期的選票遊戲當中大駕光臨,除夕圍爐、歌舞昇平的空檔,硬是塞進了言不及義、異世界異文化的拉票巨浪,浪濤下,一票數百元的當下毫利,又賣出同樣的荒誕,重覆偉大的民主洗禮。當然,第十屆總統大選,必然延宕所謂復建救災的行政環節,然而,真正的冤情謂之歷史,我們從來都寫出同樣的劇本,謂之傳承與永續發展。
第三主軸即在外來助力之下,廖學堂自主性產生楬櫫鄉土文化的象徵。被土石掩埋十幾年的福盛水圳,在30餘位村民唐吉柯德氏的衝刺下,試圖讓記憶復活,們要開挖情感的生機。喻肇青、馮小非、廖學堂等人,在與官僚及鄉民文化的貼身纏鬥半年之後,終於發出溫柔的怒吼,進行「體制外」的精神重建,但一開始的傻勁,其他鄉民報以「起仔龜」的諷刺,不看好的酸話也在流行。
然而,在第一集之後,以迄福盛水圳終於重見天日,反映的是,超越物質、經濟、實用、功利的任何意義,中寮鄉民實踐了好有意思的童騃夢幻,一大堆人玩出小丸子式的可愛,也對現世台灣的價值系統,揮出沉甸甸的一記猛拳,《在中寮相遇》花了很大的篇幅,沉默地舖陳此間過程,而不需我再加著墨。
如同大震後光禿禿的岩壁隙,一株株小花草、樹苗,在短暫時程內,張開瑰麗采烈的生之奇蹟,直讓大地放光。不止如此,馮小非等人的文筆、攝影,銜接了時空的斷層,搭起向文明世界的鵲橋,帶來更多的外援與助力,重新建構新的原鄉與心靈殿堂,社區學員開展了故鄉新貌,重建的本質至此綱舉目張。凡此,對照日後官僚體系弊案爆發,所謂正、反街頭巷尾的耳語,是揄揶,也是傳統的玩笑。
《在中寮相遇》在此,以冗長的畫面去訴說沒有旁白的控訴,我認為太多的張力與沉重,都是以如此手法做詮釋。
關於人物主軸的面向,不需我贅言,畫面、故事一覽無遺,有趣的註記在於,代表專業、技術良知的喻肇青是男性,代表橋樑、媒介、催化劑、折衝者的馮小非是女性,他們讓中寮甦醒,他們以愛澆灌出新的時空場景,而廖學堂代表在地的希望,他們活在當下,共同編織中寮的更新,如今,次生演替的大地,已將大部分傷痕彌平,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脆弱的希望之後,永遠存在另一波劇變。
9.21大震後第二天,我開始在災區調查,也著手規劃諸多「可以做什麼」的項目與辦法,除了第一現場立即搶救行列之外,台灣更需要釜底抽薪的反思與改變,然而,一個月、半年、一年、二年…過去了,我從未看到所謂的政府,有何真正的檢討與變革,而死去的人似落葉,活著的人似春芽,沒有任何一片春芽記得那片落葉的滄桑。
大震半年後,我出版了《土地倫理與9.21大震》小書,記載若干我無助的調查與盼望,而書櫃裡滿滿是浩劫後的訪談或觀察記錄,迄今塵封久矣,也未嘗有心力加以整理。關於9.21,我有太多未了遺憾,卻由《在中寮相遇》紀錄片中,看見自己與台灣的傷口。
黃導演要我寫篇觀後感,我想起9.21之後的感想:只有當地震不再是台灣人的「天敵」,颱風不再是「天災」之際,才可能產生真正的台灣文化。事實上這句話在1999年年底,大多數台灣人不解,遑論遺忘的現在。無論地層、時空、文化、人際,台灣的本質就是斷層。
往生超渡,超渡的是活人,活著才有悲劇;劇裡劇外,黃導演不止是辛勤的農夫,呵護著萬般種苗的成長,而是自己也栽到土中去生根,隨著中寮的蛻變,長出《在中寮相遇》的,另一個新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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