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將近七百年來,這道俗稱為科布堤的堤坊不曾有過任何改變,在來木鎮當地人眼中,它只是一列如長爪般沿著海岸蜿蜒前進的古老灰牆。事實上,它跟鎮上有段距離,就像是一個迷你版的皮利亞斯港,跟來木鎮這個縮小版的雅典城遙遙相隔,因此本地人似乎對它不屑一顧。但他們在過去數世紀中為了修護這道科布堤耗,費了無數財力心血,因此這股憎惡並不是毫無來由。不過,對那些沒繳太多稅,或是較有眼光的人來說,這裡可稱得上是英國南邊海岸最美麗的一座海邊堡壘。依照旅遊書的說法,這是因為它散發出一股英國七百年歷史所醞釀出的濃郁芳香,是因為當年戰船曾在此揚帆出海,前去迎擊西班牙的無敵艦隊,是因為蒙默思公爵曾在附近登陸,但它的魅力絕對不止於此……最主要還是因為,它本身就是卓越的民間藝術瑰寶。
然而,你若是在一八六七年,跟當天那名男子一樣眺望北方的陸地,你將會看到一幅和諧的風景。在科布堤與內陸的交界處,有著十來間房舍與一座小型造船廠,造船台上放置著一艘如方舟般的小型帆船骨架,交織成一幅如詩如畫的美麗景象。越過傾斜的草坡往東方望去,就會瞥見半哩外來木鎮上鋪著茅草與石板的屋頂,在中世紀時這裡曾是一座繁華城鎮,但隨後就日漸沒落。西邊是當地人稱為陶器崖(Ware
Cliffs)的灰暗懸崖,巍峨聳立在砂礫遍佈的海灘上,當年蒙默思即是在此開始他那愚不可及的自毀行動。越過這些風景朝遠方望去,是一片連綿起伏,覆蓋著蓊鬱樹林的懸崖峭壁。由此看來,科布堤似乎可算是此處的最後一座堡壘,抵擋住大自然對於西邊海岸的侵襲。我這個說法同樣也禁得起考驗。當年這個地區一片荒蕪,而現在也只不過多了幾座淒涼的海邊小屋。
那位小姐穿著當時最時髦的款式,時尚界在一八六七年興起了一股新風潮:人們開始棄絕附有襯架的大蓬裙和寬邊軟帽。他可以透過望遠鏡瞥見,她身上那件深紫紅色的裙子,輕薄貼身得幾近大膽──而且也短得嚇人,在那華貴的綠色大衣,和那雙正輕巧踏著堤岸護牆的黑色靴子之間,裸露出兩隻白晰的腳踝。在她那罩著髮網的髮髻上,戴著一頂極端不搭調的平頂捲邊圓形男帽,帽邊還綴上一簇精緻的白鷺羽毛──純樸的來木鎮仕女們大約得再多等一年,才會有勇氣戴上這種風格的女帽。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士穿著一身無懈可擊的淺灰色服裝,手裡握著一頂大禮帽,兩邊的鬢角修得很短,這是因為英國男性時尚泰斗在一、兩年前斷言,留大把落腮鬍感覺有些粗俗──也就是說在外國人眼中顯得荒唐可笑。在今日看來,那位小姐的服裝鮮豔得幾近刺眼,但那時人們才剛發現苯胺染料,難免有些不知節制。但話說回來,當時女性的行為舉止受到過多的禮教束縛,因此在服裝色彩上力求鮮豔搶眼,而不是低調素雅,也可以算是某種心裡補償吧。
但對那名手持望遠鏡的人來說,最令他感到困惑的卻是另一個人影。它佇立在那灰暗蜿蜒的科布堤上,站在最接近海洋的堤道盡頭,靠在一根倒扣在地、權充繫纜柱的古老砲管旁邊。它穿著一身黑衣,海風吹動它的衣襬,但那個人影卻文風不動地凝神眺望,眺望那一望無際的海洋,彷彿完全不屬於這卑微瑣碎的鄉村生活,而是一尊悼念海上亡魂的活生生紀念碑,一個從神話中走出的影子。
他們再繼續往前走。而他直到那時才注意到,或者該說是意識到,站在科布堤盡頭的人影是一名女子。
『我的天啊,我本來還以為那是一個漁夫哩。但那不是一個女人嗎?』蒂娜瞇起眼睛──她有著一雙非常美麗的灰眼睛,可惜卻有近視,因此她只能看到一團黑影。
『她很年輕嗎?』
『太遠了,我看不出來。』
『但我可以猜出她是誰。那一定是可憐的悲劇。漁夫給她取了一個很難聽的名字。他們叫她法國中尉的……女人。』
『的確很難聽。所以她才會被大家排斥,只好整天待在那兒發愣囉?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個法國中尉又是什麼人?』
『就是一個男人嘛,他們說她……她是在等他回來。』
『但是……難道沒有任何人關心她嗎?』
『她應該算是包特尼老夫人家的僕人吧。我從來沒在老夫人家看過她。但她確實是住在那兒。拜託我們往回走了好不好。我不想見到她。』
但他卻露出微笑。『她要是向妳撲過來話,我一定會保護妳的,證明我還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騎士風度。來吧。』
於是他們又繼續前進,走向那個站在繫纜樁邊的人影。這時她已脫掉小軟帽,握在手中;她的頭髮緊緊攏向腦後,塞進黑外套衣領──這件外套相當古怪,在過去四十年中從未流行過類似的女裝款式,看來反倒像是男人的騎士服。她也沒穿附上襯裙架的大篷裙,但這並不代表她跟得上最新潮的倫敦時尚品味,只純粹是因為不修邊幅。查爾斯故意扯起嗓門,說了幾句無意義的客套話,好提醒她有人到來,但她並沒有回頭。他們兩人一路走到可以看到她側面的地方,但她的雙眼卻依然怔怔地盯著地平線的盡頭。一陣劇烈的狂風吹過,查爾斯連忙伸手攬住蒂娜的腰,免得她被風吹倒,而那名女子也把繫纜柱攀得更緊。這時查爾斯突然頂著狂風往前踏了一步,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想要在蒂娜面前逞男子氣概吧。
『女士,妳站在這兒,我們忍不住要擔心妳的安危。要是風再猛一些──』
她轉過頭來望著他──查爾斯感到她的目光彷彿穿透了他的身體。在他們初次碰面之後,令查爾斯一見難忘的,並不是那張面龐上任何明確的五官線條,而是他原先沒料到會看到的一切特質;因為在當時那個年代,人們所偏愛的女性美總是傾向於端莊、柔順與羞怯。
就在這一瞥之下,查爾斯立刻感覺到自己似乎闖入了禁地,彷彿科布堤並不是古老來木自治區的一部分,而是屬於那張面孔的私人領域。那並不是一張漂亮的臉,遠不及蒂娜美貌。不論是以任何時代的標準或是審美觀來評斷,那都絕對不能算是一張美麗的臉。
但那是一張令人難忘的面龐,一張悲劇性的面龐。那張面龐上所湧出的悲傷,就如林中湧出的清泉一般,是那麼純粹、自然,而又難以遏止。
那裡找不到任何矯揉造作、虛妄偽善、歇斯底里,或是偽裝的面具;最重要的是,那裡完全看不出一絲瘋狂的跡象。真正的瘋狂反而是來自於周遭空蕩蕩的海洋,空蕩蕩的地平線,使得這股巨大的悲傷竟然找不出任何緣由;就好像清泉本身雖是正常無比,但若是自沙漠湧出,那就顯得怪誕異常了。
在那之後,查爾斯曾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當時的情景,而他總覺得那張臉就像是一根穿透一切的長矛;他所指的自然不單只是那副容貌,而是它所造成的效果。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就像是一名不公不義的敵人,感到自己被一眼看穿,並忍不住自慚形穢。
那個女人什麼也沒說。她最多只回頭望了兩、三秒的時間,接著就重新轉過頭去,癡癡地望著南方。蒂娜扯了扯查爾斯的衣袖,於是他聳聳肩,對她微微一笑,開始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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