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環島:東海岸的太陽@大武、太麻里到台東
在東海岸的路上，路牌很少被使用。用來標明地點的通常是醒目的建築。
「第二家 7-11 旁邊就是了，是第二家唷。」電話那頭，輔都旅社的老闆娘這樣交代我。
我站在第一家 7-11 門口，懷疑著這裡到底是第幾家 7-11 。
「請問下面還有一家， 7-11 嗎？」
「有，再下去一點，還有一家。那裡比較熱鬧。」店員這樣告訴我。
我在昏暗的天色裡繼續前進，遠方還真的出現 7-11 的亮眼招牌。
站在旅社的手拉門外，向內張望，一位老太太拉開了門。
「請問是旅社嗎？我想要住宿。」
「五百塊。腳踏車可以放裡面。」老太太看了看我的腳踏車，話還沒說完，又來了一台腳踏車。一台彎把扁輪的老車，除了一個斜背的小布包，車主人什麼都沒帶。
他說早上九點從墾丁出發到這裡。屈指一算，這段路可花了我兩天的時間。
「我帶的行李實在太多了。」卸下前袋和馬鞍包，我背著背包往房間走去。
旅社外，鐵皮搭成的小吃攤的老闆娘迎了上來。
「少年家，要吃什麼？」
「排骨飯、炒青菜和豬血湯。」我準備大快朵頤一番。
「你騎腳踏車從哪裡來？」老闆娘把飯菜送上來的時候問。
「從台北，經過墾丁到這裡。」
「也是來環島唷，這裡常常有騎腳踏車環島的人來住。」
「有一個老先生，退休以後，買了一台腳踏車，就開始騎，不過他不是環島啦，從台南那邊騎過來，再回去。今年已經七十歲了。」
「七十歲？那真不簡單。」
「我最佩服的是有個一腳裝著義肢的人，每年都會過來。人百百種啦，也有駛遊覽車，一次來很多人的自行車協會。還有用走路環島的，不過他們後面還有車子跟著走，有沒有輪流坐車休息，這我就不知道了。」
其實，各式各樣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旅行著。在西部平原不會發現，但在東部，這個狹長的地方，你會發現其實環島的人早就不在少數。
老闆娘找出一張粉紅色的印刷品遞給我。這種東西我一路拿了不少，彰化南瑤宮的老先生給過我一張媽祖遶境地圖，墾丁青年中心的服務櫃臺給了我一張涵蓋高雄、台東、墾丁間的交通路線圖，而這次上面印得是花蓮到台東交通路線圖。
「有客人說走一九三很漂亮，在玉里轉彎，我們後來開車去過一次。真的很漂亮，兩邊都是黃色的油菜花。你可以考慮看看。」
「好。」
「你要去的話，就往玉里一直走，快到玉里的時候，有一條是進玉里，另外一條就是了。」
「我一天應該騎不這麼遠。」我看著手上的地圖說。那是好長的一條路，加起來接近一百五十公里。雖然在雲嘉南也騎過一天一百二十公里，但那是平原上，對於花東縱谷，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早一點起來騎，還可以看日出。從橋那邊上去，有一座涼亭，看日出很漂亮。」
「請問一下大概幾點日出？」
「大概五點半就差不多了。」
一輛轎車在正在路邊賣菜的小貨車旁停下，一對男女先後下車走了進來。
「進來坐， 要吃什麼？」老闆娘起身招呼客人。
吃飽之後，一天的疲憊才慢慢發作。我回到房間，想洗舒服的熱水澡，早點休息蹲在簡陋的浴室裡等了許久，但水龍頭裡流出的仍是冷水。我不想再等，洗了場戰鬥澡後，沒想到睡意全消。
打開電視，有線頻道少得可憐，畫面則是雜訊太多。新聞頻道正報導著副總統在公開場合談話的新聞。雖然才離開台北沒多久，但卻覺得有種很遙遠的感覺。我把頻道停在比較清楚的有線電視台。我檢查起自己的身體，腳踏車把手上的牛角讓手掌淤青，手臂上出現數條不同的曬痕，臉和身體的顏色也有著明顯的差距，大腿雖然酸痛，但卻結實了許多。我癱在床上，發現平常很少看的本土連續劇其實挺好打發時間的。
我睡了一陣，在夜裡醒來，凹陷的床墊上身體的疼痛讓我越來越清醒。除了冷氣壓縮機微弱的喘息聲外，往來的車聲，強風般一陣陣的刮過，連地板都震動了起來。
我坐起身來，翻開攜帶的地圖集，想要研究一下隔天的路線。
地圖上的台東像隻腳尖朝地的拖鞋，又像雷諾原子筆的筆蓋。在知本岔出，經過台東市，沿著海岸繼續前進，經過小野柳、三仙台、石雨傘、長濱、八仙洞的是台十一線。隨著斑馬紋的鐵路線伸進花東縱谷，經過初鹿、鹿野、月眉、關山到池上的是台九線。而關山附近還有著被稱為南橫公路的台二十號線，天龍吊橋、有著救國團山莊的利稻、看日出的向陽、有著賣竹筍湯小貨車，可以看雲海的大關山隧道。除了這三條主要幹道外，還有著據說難度更高，但沿途景色更特別的台一九七線。除此之外，更大部分的鄉鎮區域上，除了山和河流，什麼都沒有標示。比起公路往密佈的西部平原，有著天壤之別。
我打開電視，無線頻道已經沒有節目了，有線頻道的新聞還在重播。副總統還在講話。我把電視關掉，決定繼續睡覺。
五點四十五分，我從床上驚坐起來，天已經亮了。我擔心錯過看日出的時間，披著外套匆忙的走出旅社外，意外的覺得有點冷。
雖然太陽還沒出來，但它已經穿過海平面，正從雲間慢慢出現。
我沒有時間上到涼亭，往嘴裡塞了顆檳榔，頂著冷風站在橋上等待。
眼前的大浪打向海岸，腳下的出海口只有淺淺的河水。
像是自己升起，又像是因為四周的雲被蒸散，天空露出紅紅的一點，接著太陽的金光從海的那一頭一路襲上了陸地。
路旁大卡車的巨型照後鏡裡，駕駛座上的司機睡得香甜。
我不禁對自己的遊客心態莞爾，還是趁著天氣涼，打包行李儘早上路比較實際。
山頭已經看得到太陽的顏色，身後的大卡車緩緩駛上大上坡，還對我鳴了一聲喇叭。
「一大早就洩氣怎麼行？」我振作了精神，奮力踩過上坡，沒想到踩過了一個眼前又是一個。我還以為除了有橋之外，海岸公路應該是一路平坦，就像西半部一樣，常出現魚塭、漁港或淺灘，能被看到的海多是溫馴的樣貌。但站在順著山壁高低起伏的公路邊，壯闊的東海岸，卻有著比人高的長浪，如長繩般來回擺盪。成排的鵝卵石被來回推擠的聲響，相信只要聽到一次，想再忘都忘不掉。
「加油！」兩個坐在路旁圍欄上等公車的小學生向我揮手。
「加油！」戴著帽子在太陽下正從旁邊經過的老伯也這麼說。
我振奮了不少。也期待的下一次的鼓勵。我開始在經過路邊的居民時看著他們，果然，大鳥部落附近，抱著孩子的父親，對我搖晃著小嬰兒的小手，連騎著摩托車從上坡迎面下來的先生，都放開龍頭向我揮手。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現東海岸的居民比太陽還要熱情。鐵路時而在眼前出現，時而沒入隧道。我在眾人的鼓勵下前進。
「歡迎蒞臨日昇之鄉，大麻里鄉。」好不容易終於看到太麻里的歡迎牌。下面還有著鄉長的署名，等到更換鄉長後，牌子一定會被重作一次。
「這裡是金崙，太麻里還要再前面。」賣珍珠奶茶的小姐對我說。
「原來還沒到太麻里。」越過一上坡大彎，穿過南太麻里橋後，終於接近太麻里鬧區。時間還不到十點，烈陽讓海水變成寶藍色，四周也已經成了金色大地。熱得連路上都有鴿子都被撞死。我沒有轉進太麻里車站和金針花山去拍照，只是呆坐在 7-11 外的座椅上，抽著一支接著一支的香菸。
其實太陽熱得我不太敢再騎下去。
但是知本還剩不到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我得在中午之前趕到知本。
「到知本，一定要去吃湘琪牛肉麵。」長輩已經是第二次這麼交代我。前一次來的時候，錯過了開店時間，回家之後還被唸了一頓可惜，這次我不想再讓他們失望。
長輩通常都有將回憶編成重點索引的本領。只要一提到知本，就立刻會想到有家好吃的牛肉麵。而年輕人通常都把回憶丟在腦後，要透過回溯的方式才能想起細節。提到知本，先想到哪一年，跟誰去，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才會想到吃過一家好吃的牛肉麵。這或許是因為隨著歲月的增長，越來越多的回憶，加上反覆的回想，自然而然建立出一套重點索引。而年輕的人，因為回憶還少，儲存空間還大，加上永遠有新鮮事發生，根本沒有想過資料整理的必要。
我頂著太陽勉強的往前騎，印象中的知本應該是在山裡，沒想到一面是山，另一面竟然是一直延伸至海的平原。我想我當初一定是壓根沒注意到這件事，自己胡亂編造出對知本的記憶。
總之，我終於坐在牛肉麵店裡。品嚐起交代一定要吃的牛肉麵。
小小的一碗牛肉麵碗裡，湯恰好蓋住麵條，上面鋪著一塊塊牛肉和青菜。
有嚼勁的麵條，加上牛肉鮮美，青菜爽口。清爽的湯頭沒有辣、沒有五香、沒有蕃茄，只有牛肉的味道。雖然稱不上極品，但的確是簡單純樸，非常符合當地印象的好吃牛肉麵。
有了比較開闊的平原，空氣也變得涼爽了一點。趁著大片雲擋住太陽的機會，我沒有多作休息，便上車繼續往台東市的方向前進。
「請問台東怎麼走？」每條路都掛著通道台東市區的路標，經過了地圖上的台九乙後，我決定停下來問路。
「你是要到市區，還是哪裡？」泡著茶，正在玩象棋麻將的一桌人問。
「我要往花東縱谷走。」
「那不用到市區，前面一直走，然後看到往關山，左轉。」
「是不是剛剛經過的那個？」
「不是後面啦，是前面啦。」一位先生手裡抓著象棋，走到把路邊指給我看。
「一個，二個，第三紅綠燈啦。」
「第四個啦。」坐在位置上的另一位先生說。
「哪有這麼遠，第三個啦，還是第二個？」
「請問是台九線嗎？」我問。另一位先生也起身走了過來，熱心的指點著我。
「不是啦，台九線要進市區再繞出來，多花時間，那個路叫什麼我也忘記了，反正一直走就會看到了啦。」
我在他們爭論的同時，趕緊道謝離開，也忘了是第幾個紅路燈前，看到了「關山，東三十七」的牌子。
我在轉彎之前停下，決定再向路邊的早餐店問路。
「帥哥，要吃什麼？」正在擦拭桌面的早餐店的小姐招呼我。
「奶茶，謝謝。」礙於情面，我只好點了一杯奶茶。
她身旁臉上有著黥面的老婆婆在一旁站著對我笑。
「請問外面那條路轉進去會到關山嗎？」
「你說哪裡邊彎？」小姐擦了手，走了出來，順便把奶茶遞給我，沒想到是好大的一杯。
「這邊。但是地圖上沒有標這條路。」我指著東三十七的牌子問。
「會啊，這裡比較快，算是捷徑。」
「謝謝。」我跨上腳踏車，卻發現奶茶根本還沒喝，只好又下了車。
「你要騎腳踏車去關山喔？帶這麼多行李。」當然，我又把環島的計畫說明了一次。
「年輕真好，趁年輕趕快騎，還在唸書對不對。」
「沒有，我畢業很久了，快三十歲了。」
「喔，看不出來，我只比你大一歲。」
「你也看不出來。」這是真的，那位小姐看起來也還是在唸書的年紀。她跟老婆婆說了一段話。我想大意是說我騎腳踏車環島的事。我趁著機會跨上腳踏車，想偷偷把奶茶扔進垃圾桶裡。
「加油喔！喝完趕快上路，現在沒有太陽，騎起來比較不熱。」我拿著正準備丟掉的奶茶向他們道謝，接著把奶茶一口氣喝完。揮了揮手向他們告辭。
「再見。」小姐對我揮手。老婆婆也對我揮手。
「再見。」我向他們，也向熱情的台東海岸告別，走進通往花東縱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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