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一九○四年,中國一位署名「荒江釣叟」的作者,在當時四大小說雜誌之一的上海《繡像小說》連載《月球殖民地小說》,成為華文原創科幻小說的開端,但只發表了大約十三萬字、三十五回,便告中斷未能完成。小說記述一個叫龍孟華的湖南人乘坐飛艇在世界各地冒險的情形。剛好在不久之前的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人類自製的第一架飛行器──萊特兄弟的動力飛機四次起飛,最長的一次是59秒、260公尺,完成了人類史上征空創舉。當時中國極欲展開科學救國,必然受到剌激影響,文化界也有所感染,兩件事的意義巧合,顯示荒江釣叟科幻作品的出現,意味著中國對科學起飛的迫不及待,而以科幻滿足了現實缺憾,發抒渴望;這是我對中國科幻小說萌芽發展的新詮釋。大陸科幻評論家鄭軍說,荒江釣叟這部科幻作品不僅具有標誌意義,也被認為是清末科幻小說裡藝術價值最高的作品之一。另外一位科幻先進徐念慈,根據上海著名的科幻作家葉永烈考證,徐念慈除了翻譯西洋科幻,另以筆名「東海覺我」創作《新法螺》系列科幻小說三篇,1905年出版,他也是清末重要的文學刊物《小說林》的創辦人之一。
科幻小說這樣的新文類或翻譯作品,當時著眼於啟發青少年求知慾,希圖藉此達成科學救國,它在中國曾經擔負起宣揚科普的重任,直到一九八○年代前後,才逐漸走向自由創作。科幻與青少年和兒童的成長息息相關,兩者之間的交「會」不言可喻。
台灣初期的科幻創作,是一九七○年之前萌發的,我大半是從觀摩摸索而來。大約一九八O年初,在我致力成人科幻小說創作之餘,另起爐灶,拓展新領域,兼寫少兒科幻,由於突破與創新,遂為兒童文學界矚目,是我始料未及。憑著一股不自覺的衝動,尋找科幻作品的寄托之所,爭取主流文學認同,這時台灣的(成人)文學界,對科幻作品仍很陌生,爭議或排斥仍難避免,偶爾則有少數優秀的科幻作品為主流文學界所肯定,闖入正統的文學獎裡。(註一)當時張系國的《星雲組曲》等作品,即在成人文學界獲得普遍讚譽,我則思考科幻的本質,企圖為科幻尋找另一條寬廣的路,不甘科幻小說流於通俗文學,也就一股腦兒猛向兒童文學叩門,終於登堂入室,受到先賢的悅納收留。
海峽彼岸孫建江對此做了深刻的觀察和評論,多年後他在所著《二十世紀的中國兒童文學導論》巨著的末章〈台灣兒童文學〉一節指出,「黃海的介入兒童文學創作,其意義不可輕看,…它表明兒童文學在台灣整個文學格局中的位置已日益受人重視。…明顯提高了台灣少年小說創作的品味。」(註二)科幻進入台灣兒童文學界,也的確掀起迴響,成為一時寵兒。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回顧前瞻華文科幻的處境,交通大學近年成立科幻研究中心由葉李華博士主持,北京師大也招收了科幻文學研究生由吳岩主持,雖然華文科幻始終沒有受到傳統文學的普遍認同,兩岸卻都不約而同將科幻指向學術與藝術的未來,引領創作和研究方向,促成水準提高,值得欣慰。
最近在網路上讀到中央大學李瑞騰《台灣通俗文學略論》的論文,引用大陸劉登翰、莊明萱等人主編的《台灣文學史•下卷》(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3)論述說: 在「科幻小說」部分,作者做了文類的歷史掃描,凸顯了張系國、黃海等人,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提出台灣科幻小說具有「通俗文學的非通俗化」特點,「以對待正統文學的態度來從事科幻小說創作」,確是高見。
這段話一語道盡台灣科幻作者──尤其是我的創作心聲。
台灣科幻作者不甘於流俗的傳統,可能來自當初張系國發表在台灣百萬份大報的科幻作品形成典範,近年來,交大科幻學術中心的葉李華繼之提倡,每年的倪匡科幻獎吸引了眾多海內外作者,成為年輕人風起雲湧的科幻聲勢,葉李華儼然成為台灣科幻文學風向的總舵手,葉李華和交大蔣淑貞、清大劉人鵬、南華大學呂應鐘、世新大學的葉言都、中央大學康來新,都有相關科幻課程開設,台南大學黃瑞田寫了研究我作品的碩士論文後,最近也開了「科幻與兒童文學」課程,台東的兒童文學研究所,對科幻更是重視;我則似寫作苦行僧幾十年來默默前行,師大人文中心曾邀請開設「科幻創作與兒童文學」課程。
兩岸對待科幻文學的態度,判然有別,台灣自由開放,科幻不曾遭受批判,不需負載科普任務,大陸甩脫科普桎梏才是近幾年的事。當年張系國的名作《星雲組曲》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在台灣震動了知識界和年輕讀者,一九九二年安徽少兒出版社出版簡體字版時,列入葉永烈主編的世界科幻名著,卻不能免俗的被更改為《未來世界》的書名,與我的《地球逃亡》少年科幻同時出版;很明顯的,大陸出版社著眼於傾向青少年讀者的「科幻市場」,科幻文學的少兒傾向性,於此可證,台灣科幻作者對此少有覺知,可能因為作者人數稀少,作者多寫成人科幻為主。在我闖入兒童文學界的當時,是努力在向主流文學界靠攏,正如李瑞騰引述的論文所指出的,希望能夠達到「通俗文學的非通俗化」,台灣兒童文學界則把優秀的少兒科幻視為寵兒。
由於科幻在中國大陸曾經擔負起「科學教化」的大任,科幻幾乎與兒童文學劃上等號,是可以理解的。大陸對待科幻與兒童文學的態度則與台灣有別,最近讀到大陸著名科幻作家韓松寫的《科幻,拒絕為少兒寫作》(註三),指大陸一般人「將科幻作為單一的兒童文學」,而憤慨不已。韓松的話在台灣可能會被認為不可思議, 令人悚然心驚,他說: 在新華書店裏,科幻是擺在兒童文學書架上的;在中國作協,科幻作家分派在兒童文學委員會;在出版商那裏,科幻大抵也是兒童文學出版社的專利。在人群中,身為科幻作者,我經常遭到羞辱。如前幾年有一次,一位我十分傾慕的女同事,與我一起逛書店,看見我買科幻書,大驚失色叫起來:“你怎麼這麼低幼!”弄得我心意低落。再比如最近有一次,一位研究生是學文藝理論的女同事,向我討教保持年輕的法子;我便建議她多讀科幻。她啊呀一聲驚叫起來,說真的是有道理啊,因為科幻是兒童文學嘛,怪不得可以讓人返老還童了。我聽了後手足無措,像是幼稚園裏犯了錯誤的孩子面對一本正經的阿姨。
科幻天生便是兒童文學,已是一種全民性的觀念,而且更多地被不看科幻的人頑固地持有,同時他們又把這種觀念擴散到了社會的每一個領域。但他們在談論科幻時,往往並不是說它像祖國的花朵一樣可愛,而是內心深處充滿了瞧不起。
科幻被視為兒童文學,跟兒童文學扯在一起,被蹧蹋了嗎?科幻作者值得這樣自卑自踐嗎?兒童文學這樣低幼該被看輕嗎?韓松的「科幻悲情」,不是他獨有的個案,另一位也曾經兩次奪得台灣科幻大獎的上海電視大學教授姜雲生,一九九六年在參加台灣的文學研討會的論文(註四)中指出,科幻小說在中國大陸被深深地打上了科普的烙印,「另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是:科幻小說作家被視為兒童文學家,科幻小說與兒童文學中間劃上了等號。」以十三億人口的大陸相對於台灣對待科幻作品的開明開放態度,大陸科幻作家想法未免悲哀,但也是其來有自;科幻小說固然不必與兒童文學劃上等號,我一直認為它是一種「童話特質的文學」,至於兒童文學被傳統的主流文學排斥於外,舉世皆然,可也不必妄自菲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說:「兒童文學雖屬文學主流中的支流,但也有其不可辨識的歷史。」法國的埃斯卡皮(Denise Escarpit)在歐洲百科文庫《歐洲青少年文學暨兒童文學》(註五),才打開書,緒論第一句話,就是對兒童文學的當頭棒喝:「兒童文學與青少年文學是文學史、文學批評或歷史批評書籍中的『棄嬰』。」在該書結語中,又平心靜氣客觀的說明,兒童文學反映了政治社會、社會、文學的改變和主要的文學潮流,還是有它特殊的地方,說:「兒童文學與青少年文學常被歸於次等文學或邊緣文學,因為它是屬於一小分特定年紀的讀者,…我們可以接受次等文學的稱呼:這種文學並非針對一批未分化又籠統的讀者,而是一種配合它的讀者而產生的文學。」學者的看法,或許可以消解大陸科幻作家、兒童文學作家的不平之氣或疑慮不安吧,可能是市場經濟未成熟的大陸社會,觀念未開,造成對科幻的誤解。
君不見,轟動全世界的《哈利波特》奇幻小說作者羅琳(J.K.Rowling),二○○四年富比世公布財富身價,她已加入十億美元的富翁俱樂部,更是英國女性的首富,科幻奇幻作者有何自卑可言?或者只有羅琳是世上唯一的奇蹟,萬千作家望塵莫及吧。《哈利波特》也異軍突起獲得二○○二年的美國最佳科幻雨果獎。大陸對科幻書市或科幻作者的觀感,可能肇因於:科幻奇幻都是想像文學,與兩千年來儒家傳統的現世主義大相逕庭,子不語怪力亂神,中國人一直是喜歡歷史、缺少幻想的民族。如果大陸將來經濟更繁榮了,也有一個華文科幻大獎,其獎額、聲勢足與美國較勁,華文科幻作家就不致感到受冷落,而舉世揚名了。可喜的是,四川成都的《科幻世界》,已創造了全世界最高的科幻雜誌銷售量,每期四十萬份,福建人民文學出版社創辦的《世界科幻博覽》預計2005年元月創刊,試刊兩期,每期印量十萬份。這樣威猛的氣勢,是台灣出版界難以想像的,科幻瞄準的還是青少年讀者。
再看另一部問世於一九五○年代、最近被拍成電影的名著《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據說全世界已有數千萬讀者,托爾金的初衷只是要創作一部「Adult Fantasy」成人奇幻小說,讀者設定為大人,一開始只是在科幻奇幻讀者間傳閱,卻深得孩子的喜愛,今天任何一所藏書豐富的兒童圖書館,幾乎不會沒有《魔戒》這部書。西班牙哲學家F.薩維特說它是過去五十年來創作的幻想文學中最完美無缺的作品。(註六)
想像力的母親,生下奇幻與科幻兩個兒子,這「幻家兩兄弟」,有時好得不得了,面貌相似難辨,打起架來難分軒輊,糾結成一團,硬把兩人拉開,更分不清誰是誰,然而科幻奇幻的童話精神是一致的,兄弟倆的母親就是「幻想」,他倆都姓「幻」,只是名字不同。早在我開始寫成人科幻小說的一九七0年代,便體悟到「科幻小說是成人的童話」,前幾年卻還讀到有人說,科幻被當「成人童話」似乎被看不起,我不深不以為然,「成人的童話」,是另一種富於想像力的文類,有何不對?
張系國一九八五年出版的《夜曲》(註七)附錄,與王建元教授對談〈科幻之旅〉,說得明白,科幻小說本來就是一種次文化,可以不需要主流文學的認可,「最近才有人開始辯論『科幻小說』是不是應該叫作Speculative Fiction…這可以說是科幻小說家的『墮落』,企圖佔有主流文學的地位所以才想要改這些名詞。這墮落是反面的意思,由次文化墮落回主流文化去…」這樣的真知灼見,擊中了科幻作者爭主流的情結,當年我卻未曾留意,直到兩年前應付研究生碩論寫作,提供資料、整理舊文稿,才有新發現和感觸。
一九八○年代,我意外獲得許多兒童文學大獎,大約是兒童文學界對科幻作品的原創性、新奇性的肯定。從此我闖入台灣的兒童文學界,常被邀請上台講述科幻與兒童文學。《文訊》一九八六年四月號,我發表的〈兒童科幻小說的寫作〉,也是講稿大要,此文常被轉載引用。我在文章開頭畫了兩個相互交集的圖圈圈,一邊是成人小說,一篇是兒童小說,交集的中間部分就是科幻小說。將近二十年後,又可以找到更多的資料加以印證。
畫出這個交集圖,也許是福至心靈吧。我的理論來自中外文學名著和科幻名片的觀察、體會和領語。古典名著《西遊記》、《封神榜》、《大人國小人國遊記》、《魯賓遜飄流記》、《小婦人》、《野性呼喚》、《金銀島》、《時光機器》、《隱形人》、《化身博士》本來都是為成人寫作的小說,因為它的主題意識和想像性、趣味性適合兒童閱讀,就被改寫成了兒童版本,基於這樣的思維, 再看看科幻大片諸如《星際大戰》、《外星人》、《回到未來》、《第三類接觸》、《衝鋒飛車隊》,成了老少咸宜的片子。史提芬‧史柏的《外星人》本來是以兒童當主角的,它的聲勢卻襲捲全球大小觀眾。科幻不就是成人與兒童之間共同喜好的玩意嗎?
一個有趣的對照是,中國大陸二○○三年六月去世的有名的天文家、科幻小說家鄭文光(1929-2003),是從科普寫到科幻,由兒童科幻寫到成人科幻,而我則是由成人科幻轉而向少兒科幻耕耘,方向雖然相反,兩者訴求是同樣的:希得到眾多讀者的肯定,追求科幻小說的藝術價值。台灣的兒童文學界對科幻小說重視並肯定,大陸或者仍需在成文學領域爭取認同,兩岸的環境有別。
鄭文光也曾多次被選為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科幻與兒童文學的特質有其不可不避免的相關性,隱然可見,中外皆然,它也就適合各年齡層的讀者。美國的哲學博士弗蘭德(Beverly Friend)在一九七八年調查結果說:「從八歲到八十歲,人人都讀科幻。」(註八)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世界科幻小說協會(WSF)的祕書赫爾博士(Elizabeth Anne Hull)在上海科普創作協會答覆會員的講話,並與著名的科幻作家葉永烈對談時說:「在美國,人們認為,沒有性的描寫,就可以算是兒童科學幻想小說。」(註九)這點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早先畫出的成人小說與兒童小說「交集圖」的科幻概念,正符合這個理念。我的少年科幻小說《航向未來》,1989年獲得中華兒童文學獎,就是從我的成人科幻小說《一○一○一年》改寫的,將文中涉及男女感情的部分淨化,刪除過多的知識性解說,那時我並不知道,十九世紀中葉法國的凡爾納(Jules Verne1828-1905)諸多作品,當初原是為青少年讀者寫作,也受到成年讀者的熱烈歡迎。這樣看來,科幻的童話精神,是古今互通、不約而同的。
華文科幻作者毋須汲汲於耕耘與收穫的不成比例,應該反省作品是否有良莠不齊的情況?反省是否渲染凶殺、怪誕、情愛、偵探打鬥等,過度通俗娛樂化描寫?有沒有在作品中投注高格調的藝術追求?當然,叫好的作品未必叫座,能叫好又叫座的作品,才是夢寐以求的目標。在美國有科幻詩人之稱的雷‧布雷伯利(Ray Bradbury,1920-),華文讀者耳熟能詳的作品是《火星紀事》、《華氏四五一度》,他的三百多篇小說都是在主流文學刊物發表的,鄭文光在〈談幻想性的兒童文學〉說布雷伯利是第一個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科幻作家;北京的吳岩在最新發表的〈萊姆科幻的哲學空間〉論述中認為,波蘭作家萊姆(Stanislaw Lem)能從核心處嘲弄我們的生活,他能把科技論文、民間故事、寓言、神話傳說等都烹調在一起,並用幽默而力透紙背的荒誕語言和荒誕情節,返照我們的世界,如果今後有科幻作者獲得諾貝爾獎,非他莫屬。香港中文大學的王建元教授,一九八三年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撰文〈人類與外太空的各類接觸〉推崇萊姆為最偉大的科幻小說家,對於科幻小說被認為是流行文化或膚淺的娛樂,表明了不同的看法。
科幻作品可以提升到與傳統文學並駕齊軀,甚且飛揚超越,為傳統文學所難企及,作者沒有氣餒的理由。
想像力的文學,可以是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的,可以永保年輕如兒童少年般純真;科幻文學,正是成人文學與兒童文學的交集場。
(註一)黃凡的《零》中篇科幻小說,雖然有《一九八四》的影子,獲得一九八0年聯合報小說獎;董啟章的〈安卓珍尼 ──一個不存在的物種進化史〉中篇小說獲一九九四年聯合文學新人獎,這是一篇純文學式的科幻,作者可能不承認是科幻。
(註二)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1995年2月,頁428。
(註三)大陸的「科幻理論網」,2004年8月24日發布了韓松文章。 網址:http://www.pkusf.net/readart.php?class=khll&an=20040824190046。韓松作品〈宇宙墓碑〉曾獲一九九一年台灣《幻象》誌主辦的「世界華人科幻藝術獎」科幻小說首獎。
(註四)〈科普‧人生觀照‧宇由全史──影響中國幻創作的三種觀念〉,發表在中央日報社1996年6月舉辦的「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
(註五)黃雪霞譯,歐洲百科文庫L4011,遠流出版社,1989年9月16日, 原為法國大學出版社文庫,1981年出版。
(註六)參見彭懿《世界幻想兒童文學導論》天衛出版,1998年12月,頁96。
(註七)知識系統出版,1985年一月初版,內含八篇科幻小說,葉李華曾拿來做為科幻文學的教材。
(註八)吳定柏〈美國科幻定義的演變及其它〉,參見北京師大管理學院,1991年八月出版,《科幻小說教學岍究資料》吳岩編,頁150。
(註九)葉永烈著《自食惡果》科幻小說集附錄,1989年12月,台北:富春出版,頁189。
(原載於幼獅文藝2005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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