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後,我就憑著記憶,開始整理《茫點》的故事。我將這個工作,當作記憶復健的功課,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稿紙上,總共寫了一萬多字。當然,這只是故事的主線而已,我記得應該還有一兩條副線,以及幾個可有可無的配角,但是因為一來可有可無,二來實在記不清楚,所以我在整理的過程中,索性通通排除在外。
而這三天之中,我也逐漸(重新)熟悉了我的居住環境,越來越喜歡這個小天地。唯一不便的是,我一直無法離開這個多功能輪椅,以致生活上的許多瑣事,都需要醫護人員的照料和幫助。
除了重新認識環境,我還重新認識了『自己』。雖然基於安全上的理由,房間裡並沒有任何鏡子,但每當我面對落地玻璃窗,仍能隱隱瞥見自己的面貌,我是一個正當盛年,面目相當英俊的男子。
直到完成了這個大綱,我才忽然想到,三天以來,我一直沒有見到冷若冰醫師。(後來我才知道,她根本不必出現在我面前。藉著隱藏式攝影機,她可以仔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還能清楚聽見我喃喃的自言自語。)不過,我並不著急,因為我記得她說過,我們每週固定會有一兩次的會談。
果然,第二天上午,我就被送到了冷若冰的辦公室。離開病房的時候,我當然沒有忘記,將那疊寫滿字跡的稿紙帶在身邊。
一見到冷若冰,沒有等她開口,我就十分興奮地道:『冷醫師,你絕對不會相信,我的記憶恢復得多麼快。』
冷若冰露出疑惑的表情:『是嗎,為何那麼有信心?』
我掏出夾在腋下的稿紙,放到她的辦公桌邊緣,再向前一推,同時得意地道:『因為我有證據!』
她好奇地捧起那疊手稿,隨手翻了翻,問道:『這是什麼?你的新作?』
我愉快地答道:『不是新作,而是舊作的改寫。我藉著這個方式,來喚回我的記憶,結果非常成功。』
冷若冰看來更加疑惑:『舊作?什麼舊作?』
我指著掛滿了畫的那一面牆,道:『上次,你和我針對那幅題為「茫點」的畫,做過許多的討論。你還告訴我,我曾經根據這幅畫,寫了一本長篇小說,書名同樣是《茫點》。』
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繼續道:『我原本想翻翻那本書,但是你說,當時我的精神狀況,並不適合閱讀文字,所以沒有讓我把那本書帶走。不過,當天我回到病房之後,就記起了書中主要的情節,第二天早上,我忍不住拿起筆來,把那些記憶整理成文字。』
冷若冰搖了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道:『你默寫出了整本書?』
我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相信沒有任何一位作家,有本事把自己的作品,從頭到尾默寫一遍。《茫點》是一部長篇小說,你手上的那疊稿紙,則是我根據記憶,改寫成的一個中篇。』
冷若冰默然不語,低下頭來,開始一頁頁翻閱我的手稿。看她眉頭深鎖的樣子,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一定是我的字跡太過潦草,才會令她看得那麼吃力。
十幾分鐘之後,她終於抬起頭來,一面凝望著我,一面大搖其頭。我不解地問道:『有什麼不對勁嗎?難道是我的記憶有誤?你這裡有書,我們可以馬上核對!』
冷若冰重重嘆了一口氣,再以極細微的聲音道:『衛先生,問題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我立刻追問:『那麼,到底是什麼問題?』
冷若冰指了指那幅『茫點』畫作,道:『我們先從那幅畫談起,你說那幅畫,曾經帶給你寫作的靈感?』
我解釋道:『是你提醒我的,你說我曾經根據這幅畫,寫了一本同名的長篇小說。』
她卻神情嚴肅地道:『衛先生,請你務必仔細聽好,那幅畫,是我半個月前才畫好的。那時候,你正在接受治療,昏迷不醒。』
我著實大吃一驚,高聲喊道:『不可能!我明明記得,你曾經從書架上,取下《茫點》那本書,交到我手中。』
這時,她露出名副其實『冷若冰霜』的表情,道:『衛先生,你可以到書架前,仔細找一找,看看有沒有你說的那本小說。』
我連忙操縱著輪椅(如今我已十分熟練),盡速來到那個書架之前,一本書一本書看過去。其中有些書名,例如《頭髮》和《眼睛》,我都還有極其深刻的印象,可是在那些著作中,卻沒有任何一本名為《茫點》,甚至連類似的書名也找不到。更糟的是,這次我注意到,整整三、四排書,全部有著編號,從一號一直到一百二十幾號,全部連續不斷。可是我明明記得,上次冷若冰是從中間部分,抽出那本《茫點》來的!
想到這裡,我不禁微微發抖,頹喪地低下頭去…
─ 本文摘自 葉李華《衛斯理回憶錄1 錯構》TO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