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三個看板上依序寫著九號省道往玉里、九號省道往花蓮、縣道一九三號往瑞穗。旁邊點綴著一個禁止砂石車右轉的圓形標誌。
停下車,我走進鐵皮搭建的檳榔攤。一為問路,一是因天氣開始熱了。
一個中年婦人抱著小女孩正在專心的包著檳榔。
脫不了都市人的習氣,我想先買點東西,再問路以免失禮。
打開冰箱,我拿了一罐津津蘆筍汁。我想起小時候穿著工作用的黑長袖,包著頭巾在磚瓦窯工作的婦女,總是在中午到雜貨店前面買白木耳罐頭喝。
「請問一九三號往這邊嗎?」
「對啊。」
我問了問題,但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這個,其實我想知道的是一九三號是不是比較漂亮,又比較好騎。
「請問到花蓮走一九三號比較好,還是走台九線。」
「走右邊比較好啦,騎腳踏車也比較好騎。」她往外瞧了瞧我的腳踏車。
「是喔?」我問。
「大卡車比較少,而且從玉里,到舞鶴那邊是山路,上坡又彎來彎去的。你騎腳踏車出來,又不趕時間,不用這麼累啦。」
「嗯,我在台東的時候人家也是說一九三比較好,還說有油菜花田。」
「現在沒有油菜花,現在都在種稻子。那是沒有種田的時候啦。冬天的時候。不過冬天太冷,出來玩不好。現在比較好。」
婦人的話匣子好像打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離開,只好到門外抽煙。
「進來抽啊,陪阿媽聊聊天。」我想她把我和小女孩當作同輩。
「難怪,我從池上過來,一路上都只有看到稻田。」我說。
「我丈夫在家裡種田。這裡的米好吃。」
「那要賣給誰呢?」
「政府會來買。價錢不好。一百斤八百多塊。我要他不要種了,他還是要種。價錢又賣得不好。又不差這個錢。」我沒有概念,也不知道怎麼計算。
「他又不讓我幫忙,我就在這邊賣賣檳榔,帶小孩,不然很無聊。」
「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台北在工廠上班。一個白天在做木工,晚上開計程車。我女兒是金馬小姐,」我對金馬號外面那匹金馬好像有些許印象,「後來他認識一個警察。我本來要她留在花蓮,彰化這麼遠。在花蓮住了一陣子,後來跟丈夫回彰化了。我還去過一次。這個就是她的小孩。」
小女孩不知怎麼的開始哭了起來。
「唉唷,愛哭鬼。」嘴裡嚼著檳榔的阿媽抱起小女孩。我向她買了一包,也吃了起來。
「他們的小孩都給我帶。都在念國中了。」
「還住在這邊喔?」
「對啊,去上學了。我們部落在你來的地方彎進去。我們自己蓋房子,旁邊就是田。」我試著回想那個部落的名字,但是我忘了。
「台北人太多了。住的又不好。我要他們回來,但是想一想回來又沒有工作。不工作,整天就喝酒。想一想,還是讓他們留在台北。小孩住在這邊好了。不然那個房子這麼小,擠這麼多人。」
「是啊,這裡好。空氣好。生活也比台北簡單。」我說。
一台小貨車在門口停了下來。阿媽放下手上的檳榔刀,拿了檳榔和飲料走了出去。他們用母語簡單聊了幾句,接著路過的計程車也停了下來,三個人講了一會兒,阿媽又走了進來。
「阿媽很高興。不趕時間的話,不嫌阿媽的國語不好,就繼續跟阿媽聊天。」
「沒有啦,你國語說的很好。」我邊說邊又到冰箱拿了一罐麥香奶茶。
「台北人都很忙,有時候有人來問路,才問沒兩句,就上車走了。上次有幾個大學生騎摩托車過來,阿媽連話都還沒講完,咻又騎走了。不知道在趕什麼。都不會跟阿媽聊天。」
「我兩個兒子的小孩都是我帶的。他們書念的是沒有很多,但是都有唸完高中,現在也都有工作,正正當當的做事,這樣就好了。」
「是啊,其實這樣就好了。」我說。
我們就這麼的聊著,一直到嘴巴被檳榔磨破了才停止。
「阿媽,我應該要出發了,不然可能今天到不了花蓮。」
阿媽看看時鐘。
「唉呀,現在快點出發,到瑞穗那邊休息剛好。不然等一下太陽太大,不能騎。」
我在阿媽和小孫女的歡送下,重新上路。
我打起精神,趕了一段路,直到一家合作社前才停了下來。外面的招牌寫明了是責任保證的社區合作社。
柴、米、油、鹽、醬、醋、茶、菸、酒、零食、電池、文具,甚至連上學用的作業簿也有。
裡面的人正忙著搬出小桌子和小凳子,好像準備要聚會。
「你騎腳踏車要去哪裡?」收銀機前的婦人好奇的問。
「呃,要去花蓮。」我掏出零錢,把桌上的運動飲料拿了起來。
「花蓮喔,還很遠耶。天氣這麼熱,在這邊喝完,休息一下,聊聊天再騎。」不知怎麼了,我又坐了下來。
「這個是大雄。」婦人介紹完,一個挺著肚子,看起來已經有點醉茫茫的先生,對我比著勝利的手勢。
「我是牧師。」牧師?牧師可以喝酒嗎?應該可以吧?雖然疑惑,但我不好意思繼續問下去。
「來,要喝什麼?竹葉青好不好?」婦人問我。
「竹葉青?!不行不行,我等一下還要騎車。」
「騎車才要喝,喝了才會有力氣。」大雄先生說得很肯定。
「要喝哪一種?」
「就這個啦。」大雄先生說完,把酒瓶拿了過去。粗大的手指沒能順利把酒打開,旁邊的婦人把酒拿了過去。
一瓶打開的竹葉青放在我們中間。
「牧師?牧師能喝酒嗎?」我終於忍不住問,旁邊的婦人看著我笑。
「我是真的不知道。可以嗎?」我問。
「當然可以,我說可以就可以。」大雄先生說。
「你從哪裡來?」
「從台北。」我說。
「中正紀念堂。我都還沒有去過。」婦人說。
「我就住在那附近。」
「真的嗎?來,那你把電話和地址留給我們,下次我們去台北找你玩。我們在台北都沒有朋友,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可以啊。」我從腰包裡拿出筆,準備寫在她遞給我的紙上。
「要留真的喔。台北人不老實。」那婦人開玩笑的說。
「真的啦。」我在寫電話和地址的時候,還真有點猶豫,不過還是留了真的資料。
「台北好不好玩?」她問。
「還好,跟這裡不太一樣。」我想了想之後這樣回答。
「他剛從福壽山農場回來。大地主。」另一個把皮包斜背的婦人介紹另一個髮際灰白的先生,這個先生笑了笑,話明顯比較少。
「真的喔?」我看著先生問。
「煮的啦。」他說。
「煮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問。
「租的啦,用租的。」他說。我這才搞清楚。
「那不是很少回來。」我問。
「一年兩三次。」
「嗯,那算很久才回來一次。」
「對啊,來,歡迎回來,乾杯。」大家乾了一杯。
「還有,歡迎台北來的朋友,乾杯。」大家又乾了一杯。
「這次收成好不好?」
「馬馬虎虎。」
他們開始聊天,可能是因為我的關係,他們都用國語交談,聊得大概都是這陣子發生的事情,和女兒準備要考試的事情。
「豆干吃完了,沒關係,再開一包。」
「來,喝酒。」一杯又一杯,我已經忘了喝了幾杯。
我掏出檳榔分給他們。我也只有檳榔。
「你也吃檳榔喔。」
「剛剛在玉里轉進來那邊的檳榔攤買的。」
「喔,我知道那家。」
「也是我們這裡的嘛?」
「不是,是住樂合那裡的。」
「樂合?」灰白頭髮的先生沒有聽懂,大雄先生用母話和他講了幾句,便弄清楚了。
「來喝酒。」
「謝謝。」
「耶?沒酒了?」大雄先生邊說邊把瓶子拿到耳邊搖了搖。
「還要不要喝,再開一個。」婦人問。
「反正村長夫人請客。要吃什麼自己拿。」大雄先生說。
「什麼村長夫人,亂講話。」斜背皮包的婦人說。
「不能再喝了啦,他等一下還要騎車。喝太多會喘。沒有力氣。」頭髮灰白的先生說。
「喝太多會喘?剛剛大雄不是說喝了會有力氣。」
「你看他講的話可以聽嗎?」
大雄先生向我比著勝利的手勢。
「那他是牧師嗎?」
「他不是牧師啦,他是警察。」
「警察?」
「我是超人。」大雄先生做出超人的姿勢。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大雄先生說。
「回去幹什麼?你不說才剛值完班?」
「回去,回家去睡覺。」
「那我也要走了。」
「我們去台北的時候,打電話給你,要帶我們出去玩喔。」
「好。」
我跨上腳踏車離開,太陽底下,大雄先生正彎彎扭扭走在回家的路上。
爽朗、熱情、不造作。
走過台灣和世界一些地方,看了一些書,我對先住民特別有好感。
無論是西藏高原上的藏人、南美的先住民、北美的先住民、非洲的先住民。
他們的特色是,靠天吃飯,無論是狩獵、逐水草而居,或採粗獷的農耕方式生活,他們對佔有土地的概念比較弱。這與後來者(或外來者)對土地的觀念不同。後來者對土地,無論是農業上的耕種,經濟上的貿易,政治上的利益,都有明確的目的性。
當我們一邊紀念吳沙開墾宜蘭,一方面稱自己噶瑪蘭的孩子。殊不之,大部分的噶瑪蘭族,也是因吳沙而退出蘭陽平原,轉至花蓮,又在與清廷抗爭後幾近滅絕。與漢人接觸短短不到百年的時間,在島上生活了數千年,被稱為平埔族一支的噶瑪蘭族已經是極少數的族群。
不知島上那些身為後來者,卻為政治利益強調自己有著平埔族血統的人,心中作何感想?
但問題也沒有那麼單純,先住民與之後來者的關係,除了土地之外,文化的影響也非常大。
自西班牙開始、荷蘭、法國、日本、美國,無不曾覬覦這塊土地。就算沒有明清時代的漢人移民,或是沒有國民黨政權進入台灣。島上的先住民們也無法自摒於外,永享與世無爭的生活。
但在文化上,除了民間有唐山公,無唐山媽的大量通婚及交流的事實外,清朝在漢化教育、更改風俗、賜漢姓給原本沒有姓的南島先住民等措施,也對先住民原有的文化造成極大的衝擊。
日治時期,日本政府推行以日語為國語,及後期的皇民化運動的鼓勵改名,讓台灣現今還深受日本文化的影響。
而國民黨政府來台後,推行普通話為國語,禁說方言,在教育上也教授以中國大陸為煮的史地內容,也讓我們成為只知中國史,不知台灣史的台灣人。
古有明鑑,歷史不是用來製造對立,而是供後人借鏡。
在面對全球化浪潮的這個時代,很多人對美國、韓國、日本、或歐洲傳來的文化,趨之若鶩。但我們對那些從越南、印尼、菲律賓、泰國來台,真正在島上居住的新娘或者勞工,卻甚少重視他們的文化。
如果對於特定文化的接受度持續提升。
卻輕視其他文化,還忽略自己的文化。
那,我們永遠不會是雜誌上說足以效法的芬蘭、瑞士、愛爾蘭。
我們連曾經被英國統治,現回歸中國,被劃為特別行政區的香港都比不上。
我想起沿途常在部落間看到的墓碑。上面常寫著漢族姓氏及大陸的祖籍。我不禁為這些因歷史因素而更改傳統姓名,之後卻誤以漢人姓氏的宗族本源為本源的先住民們感到惋惜。
四面環海的台灣,雖然已經能聽到島上有人高喊著海洋文化、海洋國家、海洋之子,但對於多元的包容與尊重,我們又真正做到了多少?
忘掉當皇帝的舊夢吧!
拋棄國家即天下的封閉思想吧!
丟掉那些攀權附貴,只想雞犬升天,不勞而獲,卻造成社會迂敗貪腐的陋習吧!
也別再想靠那些憑空捏造,求平安能給平安、求財富能給財富、求智慧能給智慧,到頭來卻助長社會自私、功利與短視的迷信吧!
這些社會問題,無論講得是同屬漢語系的普通話、福佬話或客家話的人們,有誰能夠塞責諉過?
要消除這些積病,可能只得等每個人對自由主義和個人價值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才能解決,台灣也才能真正具有海洋的氣息。
不過通往海洋的這條路,既長,且遠。
喝了酒的我,才騎沒多久已經氣喘如牛。
我不禁好氣又好笑,只好停在路邊的圖書館旁,圖書館還在午休時間。
想想其實也不趕時間。
對於我來說,就算到不了。沿途隨便找個地方落腳,也是可以。
沒什麼大不了的。